沈怀瑜走后,娟娟总是不能放心。沈大哥怕人,骤然去了人那么多的地方,还是那样的地方,会不会又想起以前的事情来?娟娟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无法心安,不断责怪自己,怎么就让他去了呢?
外头忽然传来“啪”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摔碎了。娟娟心生警惕,咕噜一下坐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轻轻将小窗推开一条缝隙,从那缝隙里望出去。这一望立刻让她吓得胸腔里狂跳起来,身上顿时汗毛倒立——墙头上一个人影正在爬上来。
娟娟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嘴巴,摸过墙角手腕粗的一根木棍——自两年前得知宋福生放火烧了她家稻垛子之后,她便在房中备着这根木棍了。那人轻飘飘地跳下来,缓缓向西边摸去。娟娟咬紧嘴唇,开始往前迈,每迈出一步,身上便随之一颤,走到堂屋们口时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揭开房门,忽听门轴一滑,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呀”,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情形下如同晴天炸雷一般。娟娟立刻屏住呼吸不敢再动,紧张地盯着院子里的黑影。
这时传来一阵低沉的“咕咕”声。
不好,那人要偷鸡!
恐惧退散,顾虑全消,娟娟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绝不能让那人把鸡偷走!
她两手持棒,弓着身子,像一只灵巧的小猫,脚不出声地飞快走到那人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举起棍子狠狠轮下来砸向那人背部。只听“哐”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那人痛苦的叫骂声。娟娟立刻急速向后连退了七八步。这时那人翻过身来,昏暗的光线下,认出了彼此。
“宋福生——”
“白娟娟——”
那宋福生瞧清了院子里只有娟娟一人,发出两声恶毒的冷笑,道:
“这回可没有那姓沈的护着你了!”
娟娟:“谁说没有!沈大哥就在你旁边的房间里,你要是敢乱来,惊醒了他,看不出来收拾你!”
宋福生嘿嘿笑道:“要不是我进村的时候正好看见小白脸上了王德民的马车,还真就相信你了。”
娟娟心道不好,宋福生正是瞅准了沈大哥不在才来的。
“你可别乱来,我手里的棍子可不好惹。”
宋福生:“吆,白老爷子也出来了!”
娟娟心道我才不上你的当。
“你拿着那只鸡赶紧走。”
真是爷爷的声音。娟娟转过脸,见到爷爷正披着衣服往这边走。她眼中泪花一闪,把持着棍子的手越发用力,道:
“那是我爷爷说的,我可不答应。”
宋福生:“不答应又如何?我宋福生要走你能拦得住?”
“大晚上的,谁来撒野呢!”
带着怒气的呼喝之声忽然传来,让院子里对峙的三个人同时扭头望去,只见木门一开,走出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堵在门口像一尊黑塔——当然这全是夜色的功劳,若是白天看,赵子玉外形略显圆润、一脸白嫩,不过是空长了一副花架子。
宋福生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道:“你,你不是上了王德民的牛车了么?”
赵子玉脑筋一转,知道那人认错人了,顺势道:“什么牛车不牛车的。你若不赶紧滚,再让你尝尝厉害!”
宋福生恨得咬牙切齿,他碰到沈怀瑜两次,两次都吃了大亏,知道沈怀瑜的厉害,如何还敢逞强?心中愤恨,骂骂咧咧地作势要去。也多亏他对沈怀瑜的忌惮,才让赵子玉没有露馅。
娟娟:“沈大哥,他手里还拎着咱们的鸡!”
赵子玉一听,爆喝一声:“把鸡放下!”
宋福生被喝得一哆嗦,立刻松了手,慌里慌张地爬上墙,逃去了。
估计宋福生去得远了,娟娟握着棍子的手才松懈下来,对赵子玉笑道:“要不是孟大哥,宋福生那家伙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呢!”
赵子玉以前很少被人夸,骤然得了娟娟夸奖,心里吃了蜜糖似的,挠着头不好意思道:“小意思小意思。”
白老爷子让大家都回去睡觉,自己也转身往堂屋走。
娟娟:“爷爷,你不问我沈大哥去哪了?”
听得白老爷子随意问道:“去哪了?”背着手继续往前走。
娟娟:“屋里说。”
瞧见赵子玉还立在门口,叮嘱他早些休息。赵子玉虽然困,但是对沈怀瑜的去向十分感兴趣,道:
“我睡不着了,我一醒来就发现沈大哥的床是空着的,我也有点担心他。”
娟娟:“那孟大哥也过来吧。”
娟娟点了灯,三人在堂屋里围着一张桌子坐定了,娟娟遂将这夜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赵子玉心道:自己才离开城里没几天,怎么突然就爆发石疮了呢!也不知老娘还有,那个人,如何了。他心里一阵烦躁,忽而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着哈哈道:
“爷爷,娟娟,我实在有些困了,就先去睡了。”
娟娟道:“快去吧。时间确实不早了。”
赵子玉回到自己的房间,翻身躺在床上,脑子里都是望江城突然爆发疫情这件事。他心里憋着一股火气,翻身向里,口中嘟囔道:
“赵子玉,他都把你赶出来了,你心软个什么劲!
话是这样说,脑子里总归还是乱,一会儿是被赶出来时的种种羞辱,一会儿是以前相处时种种好处,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
“爹,松风楼里的菜比咱们这儿的品珍楼还要好么?”
“爹,我听说京城里的年轻仕子们最喜欢举办各种赋诗比赛了,也不知是何等精彩?”
“爹,……”
“爹,……”
……
一觉醒来,赵子玉只觉脸上冰凉一片。他慢慢擦摸着脸上的泪水,恨意又上来了,咬牙切齿地用被子一把将脸拭了个干净。天还没亮。赵子玉下了床,推门走出去。冷气迎面扑来,赵子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掩好房门,然后走去大门口,小心翼翼地卸了门栓。他扭头瞧了瞧夜色里静默着的小屋,拉开木门走出去,然后和上大门,在夜色里走去了。走过了大槐树便走进了连绵无尽的荒野。山林幽深、黑影重重,远处近处不时传来野兽的叫声。赵子玉心中竟生出一种豁出去的想法。极力睁大双眼盯着夜色里有些发白的土山路,拔腿跑起来。赵子玉一口气跑出老远,按着膝盖停下来喘息。他扭头四顾,发现坐落在山坡上的小村子已经在身后老远的地方了。
又接着往前走了一段,只见荒山野岭,到处草木幽深。赵子玉想起将自己带到云隐村那人说的野狼如何如何的话,心里后怕,身上寒毛也起来了。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的时候,那个时候也是他最绝望、最消极的时候。这时候,迷惘带来的恐惧足以压倒其它一切恐惧。赵子玉心里那股气还别在那里,让他只想漫无目的地瞎走一通。他一面走,一面踢打树枝、践踏草丛,捡起石块狠狠地掷向空中飞鸟,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心里支撑着他做出这些幼稚行径的那股气忽而消散了,他一屁股在路边的草坡上坐下,然后伸展四肢仰到草上。天高云淡,飞鸟纵横。自然之景如此清新。云隐。望江。他赵永安。还有他赵子玉。
他躺了一阵子,感到身上气力逐渐恢复,遂起身继续前行。
娟娟一早起来急匆匆跑去大槐树敲钟,等村人们到齐了之后,将端木老爷子昨夜叮嘱的话详细说了。加之解疑、安抚,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杂物间却还静悄悄的。她心想昨夜孟大哥真困坏了。
早饭做好了,娟娟先给端木老爷子盛饭吃。等老爷子都吃完了,还不见杂物间有动静。娟娟将饭闷在锅里。白老爷子又坐在小梨树下继续编篮子。小梨树枝叶稀疏。白老爷子被树冠里漏下来的大幅大幅阳光照得昏昏欲睡。这时候,太阳已经高升了。
“不行,我去看看。”
娟娟推开杂物间的门,却发现赵子玉的床上空空如也。
人呢?孟大哥去哪儿了?
她连忙询问白老爷子。白老爷子当然不知道了。娟娟慌了,转身便出门寻找,连白老爷子喊她都没听见。
等到夜深了,赵子玉也没有回来。
娟娟等得困了,伏在饭桌上,喃喃道:“孟大哥是不是走了。”
白老爷子:“原就不是咱们这里的人。”说着起身走出去栓了大门。
“睡觉吧。”
“嗯。”
家里又只剩她和爷爷了。娟娟心中失落。没事,以前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她这样安慰自己。忽地睁开眼睛——昨夜那宋福生在这儿失了手,今夜他会不会再来?娟娟心中一寒,跳下床捞过墙角的木棍,然后抱着那木棍警醒地留心着外头的声音。一夜都在紧张之中。好容易熬到天光泛白,她心中逐渐轻松下来,恍惚之中竟睡着了。
白老爷子从自己房间里出来,见院子里几只母鸡在悠闲踱步啄食,大门上的栓子还插着。其余全无动静。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西屋门帘走进去,见孙女正躺在床上睡得熟。待走进了,瞧见她怀里抱着一根木棍,皱着一副眉头睡得不甚安稳。
白老爷子伸手去那那棍子,娟娟砸了咂嘴,将棍子握得更结实了。
白老爷子在孙女耳边轻声道:“没事了,宋福生不会来了。”
一连说了三遍。娟娟的手果然渐渐松开了。白老爷子将木棍从娟娟手中拿出来放回到墙角,将孙女面上碎发摩挲到一边,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这时,赵子玉经过了一日夜担惊受怕的跋涉,终于走到了望江城。熹微的天光中,几辆马车往这边赶来。他连忙扭身避到路边。等车碌碌的过去了,他扭头瞧过去,看见许多双光脚重重叠叠地从破草席里露出来,随着马车的颠婆一上一下地晃动。赵子玉被这景象骇得心里一阵恶心,连忙跑到路边呕起来。呕到一半,想通那些该是城里病死的人。赵子玉心里慌了,立刻撒腿往城门跑。
守城的士兵们见有人发了疯似的往这边跑,早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待那人跑到近前,仔细一瞧却是城主家那二世祖。他们早得了赵永安吩咐,若赵子玉来一概不理,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进城。几个守卫横着站成一排将城门一当,都做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来。
赵子玉一瞧这架势,知道是他爹的命令,心里又气又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瞅准了一个大些的人缝使劲儿往里钻。士兵们也怕一不小心让他溜进去了不好交差,死命抓紧了赵子玉,有抱腰身的、有抱大腿的,还有扯着衣服的。其中一个头领摸样的人道:
“城主吩咐了,说什么也不能让您进去。兄弟们,丢出去。”
话音未落,几个五大三粗的士兵抬起赵子玉向前走了一段,然后像丢小鸡似的撒手一抛,将赵子玉丢在地上。
赵子玉气的够呛。这些个东西往日里哪个敢跟他作对,现在他落魄了,他们竟然敢这样对他!
赵子玉咬牙切齿道:“等日后我承袭了城主,一定让你们好瞧!”
几个士兵早已面无表情地站好了,有看天的、有瞧地面的,就是没人正眼瞧他。赵子玉见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做一个“好哥哥”,又一个“好兄弟”,求人家放他进去。然而,仍然没人看他一眼。
赵子玉索性往地上一坐,撒泼道:“你们去跟你们的城主大人说,今天如果不让我进去,我就死在这里。”
说着忽然将旁边一块石头捞在手中往自己脑门上一磕,殷红的血水顿时冒出来,染红了半边脸。
这一下的确把守城的人吓住了。首领莫样的人对旁边那人耳语几句,那人点点头,转身跑进城里去了。
士兵首领从旁边一个卫兵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条来,走上前去,道:“您先把伤口包扎一下吧。”
赵子玉:“我不,不让我进城我就不包扎。”
首领叹了一口气:“要我说您就安生在外边过一段时间,等城主气消了自然就让您进来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赵子玉咬紧牙关不说话。他亲手磕破的伤口现在正一跳一跳疼得他眼前发黑,哪里还有心思和别人聊天。
等了许久,报信的那个士兵终于去而复返,俯在首领耳边。首领听完了叹了一口气,道:
“公子,您还是走吧!!城主说了,您要想不开就随您去。”
赵子玉顿时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没想到老爹这次跟自己来真格的了,连亲生儿子的死活都不管了。他瞧瞧那个一脸无奈的士兵头子,瞧瞧手中沾着自己血迹的石头块,气得将石头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缓缓爬起来,
“我就问一句,我娘还好么?”
士兵首领走上前,道:“您放心,城主夫人一切都好。您还是包扎一下伤口吧。”说着将手里布条递上去。
赵子玉“哼”地一声将布条拂到地上,转身便走。
一个士兵摇头道:“也是头犟牛!”被那士兵首领扭头一瞪,立刻闭上了嘴巴。
赵子玉又走了半天一夜。回到云隐村时,正赶上白家老小在小梨树下吃早饭。
娟娟见了赵子玉的样子不禁惊呼道:“赵大哥,你头怎么了,流了好多血。”说着放下碗筷疾步走向赵子玉。
赵子玉往小石台子走,口中道:“路上不小心磕了一下。”他径直走到桌边坐下,道:“麻烦给我盛一碗饭。”
娟娟立刻跑去灶间拿了一只空碗,捞了满满一大碗浓粥递给赵子玉。
赵子玉端了碗将那碗粥咕嘟咕嘟一气灌下。盛满、喝光、盛满喝光,一口气喝了四碗饭,然后用袖子一抹嘴,说了声“我去睡觉了”,默默走去杂物间了。
娟娟:“爷爷,孟大哥怎么了?”
白老爷子一边吃粥一边道:“睡一觉就好了。”
赵子玉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