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寮里呻吟之声逐渐增大,看护之人扶着那些病患频繁地往来于溺间——这是乌丸中巴豆的成分发挥效力了。病人们腹如刀绞、痛入骨髓,到处死是呻吟之声,然而每个人都知道老神仙一行人劳累了一天,不想过多地惊扰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刻意压低了声音,挨着断肠一般的疼痛,咬牙等待天亮、等待疼痛过去。
端木老爷子和沈怀瑜将小女孩安置在官寮守职人歇息的地方,小女孩精神稍稍放松,很快便睡着了。沈怀瑜瞧着蜷成一团的女孩子,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眉头紧皱,忍不住伸手在她眉间一抚。
沈怀瑜:“老爷子,您也睡一会儿吧,这里有我守着。”
端木老爷子点点头,给那小女孩掖了被角,走去隔壁房间歇下了。
沈怀瑜在小女孩床前坐了一阵子,见她睡得沉,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外间,制药间里捣药之声响亮而密集。他循声走过去,加入了制药者的行列。因着端木老爷子之前的话,众人虽然对他十分好奇,除了最初的寒暄,都不敢多说了,气氛出现了一种微妙的尴尬。
沈怀瑜却没有许多感觉,他对那女孩子的事情很挂心,问道:
“诸位可知道那个小阿猫么?”
其中一个大夫道:“我知道,她和她爷爷两个人相依为命,常年在城东讨饭。可怜她爷爷前两天因为石疮去了。”
另一接口道:“她爷爷是我接手的,被人送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估计是念叨着小孙女,硬是强撑了三天才去的。哎!”
许多人同时发出了感叹之声。
沈怀瑜:“老人葬在何处了?”
“这次疫情严重,凡是害疮死的都被拉去城外乱葬岗子烧了就地掩埋,谈不上葬,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沈怀瑜:“这两天小女孩就一直待在大屋里?”
“是呀。她爷爷被拉走的那天早上她哭昏了头,人一醒就跑去她爷爷之前躺着的地方,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
原来如此。
沈怀瑜:“再没别的亲人了么?”
最开始说话的大夫摇摇头:“这么多年了,讨饭的只有她们两个,应该是没什么亲人了。”
沈怀瑜:“诸位可知东边第一间大屋里那个眼周生疮的黄脸汉子是谁?”
有人问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个眉毛上带刀疤的?”
沈怀瑜想了想,那人脸肿得厉害,他也没瞧仔细,不过眉毛上似乎是有一条刀疤,遂点了点头。
那人笑道:“那个是走街串巷干零活的李达。有人盖房便盖房、有人打井便打井,寻常时睡在城外的土地庙子里。对了!十多年前是从北边发配来的。”
三千之里流放路,像一副最普通的场景似的在他脑中飞快闪过了,紧接着,沈怀瑜脑中闪过李达那一副明疤交错的背部,接着问道:
“阁下可知是北方何地么?”
那人摇了摇头,“这个真不知道了。”
有人见老神仙的徒弟似乎很好相处的样子,胆子也大了起来,问道:
“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啊?”
沈怀瑜心知屋里这些人对自己很有兴趣,如果接了话头,你一言我一语的,免不了一番长谈,遂将手中药罐子一推,道:
“我只是端木老爷子的助手。”
话毕起身走去,留得房中几人面面相觑。
沈怀瑜走到庭中,鼻端是草药混合着脓疮血腥的气味,令他一阵反胃,不由扬起脸呼出一口气。银汉迢迢、夜幕深远,此时此刻,有多少人和他一样、也在遥望这样一幅辽阔星空?苦难瞅准了一个人,谁又能逃脱呢?京城这时当是歌舞升平、夜色撩人吧!然而在这偏远之地,许多人正挣扎在痛苦与生死的边缘!往事历历在目,旧时的声色犬马突然变得好遥远。
沈怀瑜心中惦记着小阿猫,转身走回房中。阿猫睡得很熟,枯瘦的小脸蛋上显出浅浅一层小女孩的红润来。听见旁边屋里传来端木老爷子的声音:
“小沈,过来陪我坐坐。”
沈怀瑜诧异地转过身,一面往前走一面道:“我以为您睡着了。”
端木老爷子呵呵笑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这种时候很难睡着的。当然了白家那老家伙例外。那里有椅子,你坐。”
沈怀瑜在椅子上落了座。
端木老爷子:“那些大夫们没有为难你吧?”
沈怀瑜:“不会。他们以为我是您的徒弟,都对我很恭敬。”
端木老爷子呵呵笑道:“也是,我素日里不给他们好脸色看,他们怕我,连带着也怕你。”
沈怀瑜心道:老爷子这样慈祥的性子如何会跟那些大夫们脸色看?
沈怀瑜:“老爷子,晚辈有些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端木老爷子:“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什么忌讳呢?你问。”
沈怀瑜想了想,身子微微前倾,问道:“老爷子是在云隐村出生的么?”
端木老爷子:“不是啊。五十多年前四海云游,到了云隐村觉得这里风景不错,便住下了。没想到一住住了五十多年。时间真不经过啊,一眨眼都五十多年了。”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沈怀瑜:“老爷子原来的家在哪里呢?”
端木老爷子:“秣陵。”
沈怀瑜:“秣陵啊!老爷子可是出自赫赫有名的秣陵端木?”
端木老爷子呵呵笑道:“只不过是偏门旁支里出来的,与那高门大户也算不得有联系。”
沈怀瑜又道:“您未想过回去看看么?”
端木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回去过几次,最近三十年没有了。到了我这个年纪,离家这么多年了,认识的人四散凋零,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沈怀瑜:“难道您不思恋故土么?”
端木老爷子:“故土?何为故土?仅仅是生你出来的地方么?故人不在了,故土也算不得故土。最近今年兴许是年龄大了,倒是时常想起过去的事,也便想起少时家乡情形。也不知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沈怀瑜将一只手覆在老人膝盖上,目光之中流露出殷殷不舍之意。端木老爷子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道:
“不碍事的。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都八十九岁了,活得够久了。”
沈怀瑜:“能跟我讲讲您年轻时的故事么?”
端木老爷子呵呵笑了起来,道:“一个大夫,除了治病救人、云游采药还有什么故事呢?”
沈怀瑜瞧见老爷子目中光彩一闪,听到他话头跟着一转,
“不过,年轻人哪能没有故事呢?那一年我十九岁,一个人去芒山采药,经过一户山间人家的时候被一个少女拖住了胳膊。她说她爹病了,让我去看看。我便被她拖进了屋里,瞧见他父亲瘦骨伶仃地躺在床上,已经昏迷了。我把了脉,心知他父亲的病已然无力回天了,便让她准备后事,接着上山去了。可是我越走心里越难受,脑袋里都是那女孩子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的样子。于是我便回去了。当天夜里他父亲就去了。我和她一起将她父亲葬了,心里庆幸自己没有转身走掉。之后么,我想着总不能将她一个人丢在这深山老林子里,便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她点了头,于是我们便一起离开了。我那时候可真是冒失啊,想也不想就让她跟我走,真是,啊哈哈哈,后来因为这事老被她嘲笑。真是调皮啊!”
沈怀瑜问道:“后来呢?”
端木老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来,我将她带回了家,要和她结为夫妻。可是父母族人都不同意,天地之大,她已经没有亲人,我总不好再撇下她吧!只好带她出来喽!我一个大夫,怎么也能养得活我们两人。我们一起云游四海、治病救人。我开药的时候她便在旁边帮忙写方子,一手蝇头小楷写得好极了。她小时候没写过字,我们在一起时她才学的,居然能写那么好。我们回到了她父亲的小屋,隔一段时间便一起去城里的酒楼吃好吃的。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人一辈子还能那样美。”
明明是很美的故事,沈怀瑜却听出了悲伤,直觉告诉他,这并非一个完满的故事。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但是口中却忍不住问道:
“后来呢?”
“后来她得病了,去了。”
沈怀瑜:‘抱歉!’
端木老爷子呵地一笑:“你抱个什么歉。世事难料,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沈怀瑜:我以前觉得人生每个阶段当有每个阶段的乐趣和选择。孩童之生是为快乐;青年之生是为理想抱负、情爱道义;中年之生为家为国为名为利;老年之生当又回归孩童、安享晚年。可是阿猫还那样小,她不但无法享受孩童的快乐,还不得不面对丧气唯一的亲人这种痛苦,她没有选择;那个眼周生疮的李达明明该有家庭有亲人有牵挂,却是一个啷当度日的浪子,他也没有选择;还有那间大屋里垂死的人,无论他们想怎么样,他们都不没有选择的机会了。一场恶疾陡然降临,生命无端终止,所有的事情都成了一场空。诸多选择摆在眼前,选择其中哪一个又有什么差别?如果这样,活着的意义难道不显得很苍白么?”
端木老爷子呵呵低笑了一阵。
沈怀瑜问道:“是我的话太可笑了么?”
端木老爷子:“你不可笑。”
“放眼望去,天下间多少人被眼前事物遮住眼睛,为名为利将自己和别人弄得狼狈不堪,还以为自己是那得意人。你能这样想说明你已然比许多人通透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在选择时往往只看自己能得到什么,并将‘得到’作为选择的唯一意义。少时得趣,青年得志,中年得势,老年得寿。可是上天偏偏教人失去容易得到难。所有得到最终一定会失去,所有选择最终一定会趋于相同的结局。而先得后失又是世界上最让人痛苦的事。所以,如果以“得到”为目标的选择,无论仔细到何种程度,都无法给人以安宁。”
沈怀瑜:“可是选择不就是为了得到么?”
端木老爷子:“谁说的选择就一定是为了’得到”?在真正的变数面前,‘得到’只是诸多结果里最脆弱的一种罢了。前尘往事如何,未来前途又如何,青云泥涂、荣宠折辱,都不能将你撼动。”
沈怀瑜心道:是呀,我总让自己忘掉过去好好看护白家老小。可是内心深处却仍然对从前之事耿耿于怀,时时失落于从前种种“所得”的失去么,我不正是一直执着于“得到”么?
就像一个独自行走的旅人,走着走着忽而拾到一块玉璧,他便心中狂喜,带着玉璧继续赶路;走了一段,忽然发现那玉璧不见了,于是那个旅人陷入了巨大的悲伤、好像已经活不下去了的悲伤。
他不正是那个可笑的旅人么?
沈怀瑜释怀了。
真正释怀了,对于从前、对于当下、对于以后。他感到自己的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激动的热潮,感到自己眼角涌出泪花。他忽而无法自控,上前一步,伏在端木老爷子的膝盖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哽咽起来。
“太久了,我已经把自己遗失了太久了。”
端木老爷子在他背上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拍着,静静地听他哭、听他说。窗外夜色渐渐淡了。
端木老爷子目光忽而变得幽深,沉声道:“好孩子,一辈子很短,一辈子也很长,你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事等着你去做。”
黎明时分,前院那边传来几声连续的牛叫声。这时沈怀瑜正守在阿猫旁边看着外头逐渐泛白的天色想事情。床上的阿猫忽然惊惶地哭起来,沈怀瑜连忙起身查看,却见小女孩双目紧紧闭着想来是做了什么噩梦。沈怀瑜回想着小时候母亲哄妹妹睡觉的模样——虽然那情形至今已经模糊得徒有轮廓了——,伸手在阿猫盖着的被子上一下一下地拍,口中重复说着“阿猫不怕”的话。小女孩很快平静下来,又睡熟过去。
外头人声却越发嘈杂,渐而出现了女子零落的哭声。沈怀瑜瞧着阿猫睡得熟,便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前院的空地上停着几辆牛车,穿着官府制服的人两人一组,在一名大夫的指挥下,正在往牛车上摞什么。围观的病人到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要往前走了几步,从空档里瞧见那些人抬着的不是别的,而是被草席子裹着的人。他心里立刻清楚了,这些是最里面那间大屋里的人,他们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尸体要被拉到城外的乱葬岗子里烧掉。三辆牛车很快便摞满了。在众人哀伤的、沉默的凝视里,黑衣的官差赶着三辆车律律而去,陆续出了官寮大门。被草席子裹着的那些人、他们的生命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这是他被流放之后第二次见证死亡,前一次是老于头,这一次是这许多石疮病人,都在他眼前他们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人一旦死了便是死了,再无回旋的余地。想起前尘种种,沈怀瑜忽地惊出一身冷汗。若非运气好,他现在早已是一把枯骨了!一把枯骨,沉于泥土,什么也没有了!管什么得与失?活着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活着能做事情,活着能说、能笑、能看、能听,活着便是活着。他心里伤感着、庆幸着,忽而伸手拍在旁边那人肩上,“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