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瑜一走进白家院门,就发现梨树底下多坐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年轻男子。那人背对着大门,和白老爷子面对面坐着,两只手抡起放下、放下抡起,看样子再给白老爷子捶腿。
娟娟一进门便跑去小梨树底下,面色忧虑道:
“你自个身子还弱着呢,好好歇着。”
端木老爷子眼睛在那年轻人和白老爷子身上一轮,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缓步走去老爷子身边,将自己的老朋友拖着胳膊拽起来,一同走去房中,口中说着:
“大太阳的,坐院子有什么意思,去屋里。”
那年轻人很会做人,连忙站起身来,扶着白老爷子也一同往屋里走,同时和两位老人言语往来,逗得两位老人家笑声不断。沈怀瑜皱了皱眉,在小梨树下坐了,问娟娟道:“这人是谁?”
娟娟才说了“是郭大叔”四个字,那人从屋中旋身出来了,笑嘻嘻地往小梨树这边走。沈怀瑜这才看清那人样貌。只见那人肤色白嫩,水光粼粼的两只桃花眼笑得弯弯的,两片嘴唇殷红如桃花瓣。顶上束着的头发却是有些乱,发髻歪在一边。一身寻常身量的农人穿的粗布麻衣套在他高大的身形上显得很不合身,手腕和脚腕都有半截露在外头。这人笑嘻嘻地走过来,却教沈怀瑜微微皱起了眉头。
娟娟:“这位是孟公子,逃难的时候半道上昏了,被郭大叔捡着了,就送到了咱家。”
说着唏嘘感叹地对沈怀瑜讲起赵子玉的“身世”。这“孟公子”编出一套骗骗娟还行,想骗他可没那么容易。沈怀瑜目光又在那人面上溜了一圈,不动声色地用目光对那人施加了一些压力,果然,只见那人眼神闪烁,暗暗地憋了一口气强自挺起腰杆,口中介绍着自己,目光却渐渐地怯了下去。果然心里有鬼!
要说沈怀瑜不愧是京城里见过世面的厉害角色,真叫他猜着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开篇提到的望江城城主赵永安之子,望江城里吃喝玩乐头一号的浪荡公子哥,赵子玉。可是他为何到了云隐村这里、还落得衣无好衣这样狼狈的下场?这事还得从四天前说起。
那一日,赵永安接到望江城袁大户家的请帖,说是袁东明那在翰林院当差的宝贝儿子袁晨初回来省亲了。几年不见,小时候跟他儿子穿裤衩子一处玩的小子竟然出落成一个那样挺拔伟岸、八面玲珑的翩翩佳公子。可自己的儿子呢,比烂泥还不如,烂泥糊在墙上还能留一会儿才掉下来,他的儿子……这样强烈的对比深深地刺痛了赵永安的心。他气得饭也没吃,以“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紧急的公务没有处理”为由,不顾袁东明苦苦挽留,板着脸告辞回了府。结果刚一回来,就见自家大门口围了一群花里胡哨的人,各个叫嚷不休,旁边围观的人更是将整条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赵永安定睛一瞧是花楼里的老鸨和她手底下的女子。赵永安原本最怕泼妇骂街,如果放在往日,他见到这种情形必然会绕道后门。但是这日却是不同了,他心那股恶气正闷到最高点,正想找地方发泄呢,当即冲到人堆里。他一冲上去就像肉包子入了狗窝,那群女人霎时蜂拥而上,你一言我一语,唧里哇啦,吆五喝六,直吵得赵永安耳鸣不已、脑仁刺痛,同时也教他理清了这群人在他府前闹的原因。
原来,那日赵子玉在品珍楼上发完邪火上了花楼之后点了紫衣姑娘唱小调。负责传话的小丫头却说自己姑娘今日嗓子不舒服唱不了。他原本心情就不好,这下子又不能如意,心情越发糟糕,直不楞动地闯入了紫衣房间,发现那女子正一个人坐在小几后一边出神一边唱小调。赵子玉便去质问紫衣为何骗自己。紫衣不说话。有那好事的凑到赵子玉耳边一通嘀咕,赵子玉听完冷笑道:“好啊!你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男人,竟然敢叫小爷吃瘪!”怒气上涌,眼睛瞪得要吃人似的,但总不好打女人,将紫衣姑娘的房门一摔,跑到一楼大厅里砸桌子。大家都知道那赵子玉是个二世祖,如何敢拦他,由着他砸了一桌又一桌,也不知砸了多少桌,赵子玉总算舒坦了些,带了小厮扬长而去。
这可把赵永安气炸了,一面破口大骂,一面咧咧切切地往西苑跑。赵永安首先问清了夫人和少爷在哪。吩咐道:“赵明,你领着两个人到东暖阁看着夫人,说什么也别让她出门。剩下的两个人跟我走。快去。”
管家赵明心道他没看错吧,老爷可是一向最注重行为仪态,今天为何这样急切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便听得前头赵城主扭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老爷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不愧是跟在赵永安身边十几年的老人,他在第一时间听出了自家老爷的意思。一挥胳膊,对随行的四个小厮道:“你们跟快跟上老爷。”然后点了另外两人直奔东暖阁。虽然不知道老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光听老爷的话便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但是直觉告诉他比老爷的话更加非同小可的是他这任务。须知道,平日在这府里,夫人怕少爷,老爷怕夫人,少爷么当然谁也不怕。夫人指东老爷从不敢往其他方向去。今天……赵明越想心里越是发怵。眼睛一闭,硬着头皮往东暖阁跑。豁出去了!
这边赵永安领了两个小厮直奔赵子玉的惬意阁。赵子玉此刻正在床上蒙头大睡。赵全听到了风声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也顾不得赵子玉那驴脾气了,将赵子玉蒙头的被子一掀,急道:“公子,你快醒醒吧,老爷带着两个人急匆匆地往咱们这里来了。看样子来者不善哪。”
赵子玉嘟囔道:“”我爹?他能拿我怎么样?别烦我,我还没睡够呢。“
赵全心知此番老爷一定是要动真格的了,拉着赵子玉胳膊想将他拖起来,口中道:”公子,这次是真的了!我听到老爷让管家带两个人去夫人那儿了。“
听到后面这一句,赵子玉腾地一下做起来,惊讶道:”你说什么?“
赵全见赵子玉起来了,喜道:”您好歹起来了。管家带着两个人去夫人那儿了。“
赵子玉应声道:”坏了。“说着连忙下床穿鞋。刚穿好一只,听的啪地一声门被推开,他爹指挥者两个小厮道:”快,把公子给我绑了。“
赵子玉又惊又怒,道:”你们敢——“
两个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回头看看他们老爷。趁着这极快的空挡,赵子玉突然飞快地弹出去,推开窗户就往外面跳,眼看着就要逃脱——无奈,双脚被人紧紧地抱住。
赵子玉呼道:”赵全,你是死的么,快来帮忙。“
赵全要去帮他们公子,赵永安一瞪眼:”你敢。“
赵全哭丧着脸道:”公子,小的也无能为力了。叫你不相信我的话。“
赵永安闻言又瞪了赵全一眼。赵全吓得缩了缩肩膀,不敢再吱声。眼瞅着赵子玉被两个小厮抱着脚拖进屋内。其中一个人从腰上解下一根白色长布条来。赵子玉见大事不妙,赶紧向他爹求饶示弱,发誓以后好好听话好好读书。赵永安冷笑道:”我是你老子,我还不知道你?哼哼,绑了绑了,绑结实点,别让他跑了。“
赵全趁着众人手忙脚乱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时候,悄悄地溜出门,直奔城主夫人孟婉婉的东暖阁。赵永安眼见着儿子松了一口气,得意笑道:”没用的,我已让管家带了人把你娘看得紧紧的。先不说赵全那小子能不能见到你娘的面,就是见到了,你娘也出不来。啊哈哈哈。“
赵子玉一听心知这下彻底没救了,气急败坏道:”赵老头,你想干什么?我可是你唯一的亲生儿子。“
赵永安不搭腔,眼见着自己的儿子像个粽子一样被绑得结结实实,这才松口道:”过了今天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了。“
赵子玉不明就里,下意识地停止了挣扎。
赵永安硬起心肠道:”我要跟你断绝父子关系,然后将你丢出城去自生自灭。等你什么时候真正洗心革面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这几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劈得赵子玉目瞪口呆:”这,爹啊,您不是开玩笑吧!“
这个混小子,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看来是真没把他这个老爹放在眼里啊!赵永安怒声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为父是不是在开玩笑了。“说着大手一挥,道:”立刻将这逆子押出城外。“
两个小厮得令,朝赵子玉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这一刻,赵子玉终于慌了手脚,连哭带嚎地向他爹求饶。赵永安连连摆手:”快拖走,拖走。“
两个小斯一边一个夹着赵子玉出了门。赵永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提步跟上。又吩咐下人找了一身小斯穿的粗布的单衣带着,和两个小厮一起,押着赵子玉往城门口走。这时候天已擦黑,晚风渐起,冷意袭人。只着了一身白色中衣的赵大少爷早已被冻得缩成一团,身上还密密实实缠满了绳子,看着很是凄惨。一路上,围观之人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不知道城主和城主公子这是要闹哪出。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因为赵城主一边走,一边高声道:”诸位作证,从今天起,我赵永安与不孝子赵子玉断绝父子关系。从今往后赵子玉与我赵府再无半点瓜葛。“
这个消息太过惊悚,立刻在围观之人中引起轰动。无数人将无数的目光投向缩成一团的赵大公子,有惊讶,有同情,有解气,有幸灾乐祸……霎时间,百种表情化作一种,那就是畅快,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经过花楼时,穿得花枝招展的花楼姑娘塞满路两边,各个拍手叫好,开心的样子简直比得了许多打赏还要开心。赵子玉觉得这一辈子的脸都被丢尽了,头低了再低,恨不得将脸买进地里。经过漫长的煎熬,漫长的羞辱,终于到了城门口。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两个小斯带到城外解开身上的绳子。其中一人将一身褐色的粗布单衣往地上一丢,两人转身便走。赵子玉想跟上来。可是城门口围得满满的观众一路见证了他被自己的亲爹遗弃的样子,如果他再没皮没脸地跟上……赵子玉咬了咬牙,弯腰捡起地上衣服转身便走。身后喝彩声顿时大盛。赵子玉捂紧了耳朵拔腿就跑,终于平生第一次流出羞愧的泪水来。
在密密麻麻的人堆前,赵永安目送着儿子远去的身影,渐渐地被无边的夜色淹没。他铁青着脸色对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鸨母道:“龙夫人可还满意?”那老鸨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点头:“满意满意。早该这样了。”赵永安哼地一声拂袖离去。回到府上直奔东暖阁。城主夫人孟婉婉正安静地坐在榻上等着他,瞧见自己夫君眼眶红红的,白了他一眼,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做都做了,还哭个什么劲!“
赵永安几步走到夫人身前,将脸枕在孟婉婉柔软的大腿上,心痛道:“我这是做的什么事儿啊。我的儿呀!“
孟婉婉将手中绣活丢到一边,一下一下顺着夫君后背,道:”要是当时我在,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把儿子丢在外面。现在木已成舟,你又后悔个什么劲?“
赵永安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断断续续道:”要是玉儿有个三长两短……“
孟婉婉看着哭得跟个孩子似的夫君,无奈地叹口气,道:”不会的,我已经派阿朝阿夕暗中保护他了。“她怎么会舍得让儿子以命犯险呢?
赵子玉跑啊跑,直到望江城彻底看不见才停下来。他转头一看,才注意到四周一片荒山野岭、不见人烟,坡子上荒草幽深茂密,里面不知掩着些什么东西。万一冲出一头狼,或者一群强盗,自己这条小命可真就交代在这里了。赵子玉心中慌了。想着得赶紧找个人家先住下。一口气又跑起来。不就便看到一条小路,他刚要拐上去心中又道:这儿离望江城这么近,万一被人认出来多丢脸?不行,再捡一个远一些的村落落脚。为了脸面着想,他不得不壮了胆子继续前行。
然而,他跑了一阵又一阵,除了荒郊野岭便是荒郊野岭,哪里能看到人家?赵子玉又累又饿,心知再这样跑下去在被野兽吃掉、被土匪杀掉之前,自己会先累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副躯体好似千斤重。他以前哪里受过这样的罪?没想到自己人缘这样差,落难的时候连个求救的人都没有。赵子玉啊赵子玉,谁让你平时那样嚣张,现在报应来了吧!夜色像绝望的深渊无边无际。赵子玉崩溃地大哭起来。哭声在空旷的山岭间回响。远处莫名之处传来野兽的嚎叫。赵子玉打了一个寒颤,立刻闭了嘴。他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身躯继续走。昨日那一番闹腾,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又跑了那么多的路体力消耗严重,赵子玉又累又饿,眼前一黑栽倒地上。失去意识之前,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反正一辈子就这样烂在望江城了,让野兽吃了也算干净了。
当然,赵子玉没有死成。他是被饿醒的,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湿了,冻得冻得失去了知觉。他费力地爬起来,用麻木的双手费力地将那身粗布单衣套上。这时候,比寒冷更让他在意的是饥饿。人生第一次饿到腹中绞痛,满嘴都是酸水。头也晕,眼也花。现在就是给他一把糟糠他也能咽下去了。当然,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糟糠。突然赵子玉眼睛一亮,发疯似的奔向路边一片草坡——那里长着一小片酸枣,上面零零落落地刮着些未掉落的暗红色的果子。他一边摘一边将小小的酸枣果子往嘴里塞,胡乱地咬上两下便连着种子一起吞进腹中。果子有没有毒,手被酸枣树的尖刺刺出血来,这些他都顾不上了。一通囫囵吞枣之后,肚子里有了货,饥饿的感觉总算缓解了些。又见到草坡下有一条小溪,连滚带爬地地下到小溪边,连着掬了几捧水咕嘟咕嘟狂灌一气。
喝完之后,赵子玉仰面向后倒在草坡上,盯着深蓝色的天空为之后做打算。脑中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不能再像昨晚那样漫无目的地走。否则,要么被野兽吃掉,要么在半路上饿死病死,或者半夜里冻死。他必须尽快找一户人家暂时住下来。可是,他现在这副样子——赵子玉低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又脏又落魄。他去河中小心地洗了手,然后将已经脏成灰色的两截中衣袖子卷起,藏到粗布单衣下面。赵子玉看了看天色,他得赶在天亮之前走得更远一些,不能叫相熟的人看到他这副样子。他走啊走,感觉走了好远——其实并没有多远——眼前一黑,又昏过去了,绝望地想着:难道老天爷真要亡我赵子玉么!
当然,老天爷并不想要他的命。赵子玉睁开眼,眼珠转动,看到了蓝天白云、野树青山。他狠狠地闭了一回眼睛,然后再睁开,惊喜地发现自己并非在做梦,一激动向下锤了一拳,只听“吭”地一声闷响,赵大公子抱着捶地的那只拳头发出了尖利的哀嚎——谁让他好巧不巧捶到了一块石头上!真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塞牙,虎落平阳被犬欺,连块石头都跟他过不去。
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天在快速向后走!
赵大公子“咦”了一声,连忙转头查看,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正在一辆运行的驴车上,前头坐着一个灰扑扑的精瘦的男子,背对着他,也不知道要把车赶向何方。赵子玉心里“咯噔”一声,想起了平日在花楼里耍时听人讲的贩卖青年男女的事,心道“我赵子玉怎么这么背,又遇到了人贩子”,连忙一骨碌爬起来反身跪在板车上,向那赶车之人求饶:
“这位壮士,您行行好吧,我家里有老有小,都靠我一人吃饭,求您千万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见那人没有反应,赵子玉心道:他不会认识我吧!于是心里更慌了,一面磕头,一面早已吓得涕泪横流,身上抖得筛子似的:
“侠士,放我一马吧,您想要多少钱都行,我让我爹给你!”
赵子玉正在卖力求饶之际,闻得赶车人道:
“我只是个赶车的。路上看到你晕倒在路边,一匹狼将将要过来叼你,我于心不忍就把你捎上了。”
赵子玉听罢,打了一个寒战,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刚才已经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连忙又对那背对他的赶车人磕了一个头,道:
“多谢侠士救命之恩!”
那人没有说话。赵子玉悻悻地坐在车上,眼看着四野荒凉,太阳擦着西山顶上一片树梢的边缘线——马上就要天黑了。赵子玉心思一动,嬉笑着问道:
“侠士,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赶车人:“云隐村。”
赵子玉:“那是什么地方?”
赶车人:“一个小山村。”
赵子玉做出一副恭谨献媚的样子道:“侠士可否把我带到那儿?”
赶车人:“你不正在车上呢么。”
赵子玉“奥奥”地应着,片刻之后反应过来,忙道:“多谢侠士!”心道: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赵永安,你看着吧,不做你赵大城主的儿子我赵子玉一样能活得很好!手下不意摸着了一块坚硬之物,低头一看是一块石头,心想应该是刚才撞着自己手的那块,一把拾起来恨恨地扔到路沟子里。
就这样,云隐村专职车夫郭阿明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孟公子”拉到了云隐村的大槐树下。其时大槐树下几个男人正聚坐在一起闲聊天,见老郭车上做了一个陌生人,齐齐围上来看热闹。听郭阿明简单说了这人来历,听“孟公子”含着泪“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悲惨的身世”:
——他家原在京城梁城,他爹是一个朝廷命官。然而却突然遭到奸人陷害,一家老小都被关进了监狱。无巧不成书,多亏他爹当年救下的一个小狱卒,他才得以脱身。然后一路乞讨着往南走,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儿,实在太累了、太饿了,昏了过去。
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编造的故事讲完,赵子玉发现大家全目瞪口呆地盯着他。赵子玉十分心虚,在脑中过了一遍自己演戏的过程,发现自己在演的时候居然好死不死地一不小心带入了之前在戏园子里看过的一出戏的情节。难道被被识破了?正在他胆颤心惊之际,只听那个送自己过来的郭阿明长叹一声,道:
“孟公子是忠臣之后,我们云隐村怎么忍心看你流落在外?孟公子,如果你不嫌弃,就在我们村住下吧,待日后有了更好的去处,再离开也不迟。”
话音刚落,七八个人纷纷劝他“留下来”。这次轮到赵子玉惊呆了,他没想到在自己看来漏洞百出的故事居然让他们相信了。
事实上,赵子玉这一番说辞可谓歪打正着。第一,赵子玉是城主嫡子,自有一身浑然天成的贵气,是他这身粗布麻衣掩盖不了的,他被郭阿明一带过来,众人就看出了这人并非寻常小老百姓,而他编造的故事恰恰印证了大家的猜想;第二、大家听白老爷子讲《二十四贤臣传》听了这么多年,书里多的是清官蒙冤小人得志的故事,村里也有人是蒙受冤屈被发配来的,赵子玉得故事在他们看来很合理。
王家酒坊的大儿子王得意见那人盯着自己手里的饼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好心撕了一块递给他,然后道:“老郭,这‘孟公子’怕是不好安排呀!”
赵子玉刚淋漓尽致地咬了一口饼子在口,听他这样讲,连忙满混不清道:“不用安排,不用安排,有一个地方能容身、再给一口饭吃就行了。”
方大俊摇摇头:“村里这两年人多,哪还有……老于头家。”
赵子玉怕村人不要自己,连忙猛点头:“好好好,有一个地方就好。”
郭阿明看他一眼,幽幽道:“老于头前两天刚在那屋里死去,被发现的时候蛆虫爬了满床。”
话音未落,赵子玉“呕”地一声,头歪道一边,将刚吃下的饼子呕了个干净。
王得意:“他正吃食呢,你跟他说这个做什么?”
郭阿明:“不跟他说清楚,他住过去了占了人家房子,晚上老于头来找他怎么办?”
赵子玉忍不住头一歪又干呕起来。
这时,几个人站在大槐树下,见到对面最东边的路口,娟娟的身影走出来一拐进了家门。王得意大喜,忙将郭阿明拽去一边,低声道:“要不也送去白家!老李送了一个过去,也不知真正是好是孬。我看这人像是个缺心眼的直愣子,咱不妨把他送到白家,跟老李送的那个人互相监督。白老爷子家也多了个帮手,岂不是一举两得?”
郭阿明回头瞥了正狐疑地看着他二人的赵子玉一眼,险些憋不住笑。不过他仍然拿不定主意似的想了想,方才开口应和。
赵子玉当然不缺心眼,他们说话的时候,他竖起了耳朵留心听,但是那两个人声音太小。他不由地渐渐靠了上去,刚听清赶车的那人说了一个“好”字,不防备那二人商量完了一回身,赵子玉连忙尴尬地笑笑,举着饼子咬了两口,模样甚为滑稽,让大家更坚信了自己对这人的判断。不过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他们当初以为的“直愣子”其实是最油滑的一个人了。
接下来,二人便带着赵子玉来到了白家。后面的事就是娟娟和白老爷子听他讲身世遭遇,沈怀瑜回家见到他。
娟娟端了饭过来,三个人变作四个人,灶膛口的小木墩都被拿来坐了。青石桌边团坐了一圈。
配合着赵子玉那狼吞虎咽扒饭的样子,简直不能再热闹。沈怀瑜初初来的时候饭量也大,但是斯文守礼惯了,自制力也强,吃相没有很难看。但是赵子玉就不一样了,他一向以自己感受为主哪管别人怎么看,他今番饿了,而且是饿大发了,便如同饿狗见了肉包子,扑上去便是一顿吃,“呼噜噜”一口气喝光了三大碗稠粥,仍将碗递给娟娟,意思是自己还要。娟娟瞅了瞅已经见底的锅,有些为难。沈大哥还没吃多少呢,最后这一点粥若是盛给他,沈大哥下午该饿肚子了。娟娟看看眨巴着一双水淋淋的大眼睛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的孟公子,有些哭笑不得。
沈怀瑜道:“给他盛吧,想来孟公子逃难遭了不少罪。”沈怀瑜故意将“逃难”二字加重语气,那孟公子居然“嘻嘻”一笑厚脸皮道:“沈大哥说的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再要一碗,最后一碗。”
富贵窝里出来的落难子弟一般会走两种极端:第一,对周遭一切都不屑一顾,宁死也不屈尊;第二,对周遭一切来者不拒,厚脸皮的功夫绝对一流。显然,这孟公子属于后者。沈怀瑜心道果然来了个厚脸皮的难缠头。
娟娟只给赵子玉盛了半碗粥,然后将沈怀瑜已经搁在石台子上的碗拿过来,把锅里最后半碗粥全刮给他,道:“沈大哥快吃。”脸上神情紧张,好像怕那“孟公子”过来抢似的。
沈怀瑜心里畅快了些,将饭推到赵子玉面前,道:“还是给孟公子吃吧,他想来饿坏了。”
赵子玉含着一口饭,含混不清道:“这怎么好意思?”
娟娟口中说着:“就是,沈大哥,你下午还要干活呢。”出手将碗挪回沈怀瑜面前。
沈怀瑜又推到赵子玉那边,道:“不碍事,我吃饱了。撑得住。孟公子安心吃吧。”
赵子玉不知沈怀瑜腹黑,笑嘻嘻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将那半碗粥倒入自己碗中,看得一边的娟娟心中直嘀咕:这人怎么不懂看人眼色?
赵子玉怎会看不出那半碗饭是娟娟专门盛给身边这位沈兄弟的,可是他已有两日未吃饭,实在饿得慌,也顾不得这些了,便假装一副不明白的样子把自己碗中饭喝尽了,又将沈怀瑜那半碗倒在自己碗里,呼噜噜一气喝光了。这才摸着肚子,畅快地打了一个饱嗝,道:“吃饱喝足的感觉真好!”看得娟娟又无奈又觉得他可怜,也不知如何说了。
白老爷子优哉游哉地看完两个年轻人暗中较劲,饭也吃完了,打了个哈欠,道:“我去屋里眯一会儿了。娟娟,你一会儿收拾完了给小孟张罗下睡觉的地方。”说着缓缓地去了。
娟娟“哎”地一声应下了,脑与手一齐开动。脑中想着如何安排赵子玉,手飞快地将石台子上的碗筷收到盆中,要端去河边清洗。
赵子玉忽地一下站起来,眼巴巴地望着娟娟笑道:“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