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气晴朗,凉风吹送,晨雾伴着夜色还在人间徘徊,白家三人就已经吃完早饭了。院子里堆着六只背篓,端口都用稻草堵着。娟娟将板车拖过来,车把冲大门停着,和沈怀瑜一起,将地上六只背篓抱到板车上,用绳子捆结实。娟娟又将一只用青布盖着的篾条篮子放在车上,篮子里装着水和干粮。沈怀瑜将板车拖到门外,白老爷子和娟娟跟在车后走出来,娟娟反身将门锁了。沈怀瑜让娟娟和白老爷子坐车上,白老爷子乐呵呵地爬上去,坐在那六只背篓旁边,一只胳膊扶在背篓上,另一只把着板车围栏。娟娟跟在车后边,说什么也不上去。
沈怀瑜:“爷爷坐稳了!”
白老爷子:“走吧。”
沈怀瑜拉着白老爷子、娟娟在一边扶着车围栏,从小江家门前经过,很快便拐到南路上,迤逦出了村子。沈怀瑜不认路,娟娟便在一边指路;遇到沟沟坎坎、上坡下坡,娟娟便在前面后面或推或拉,一路上走走歇歇,终于在东方破晓之时,三人远远地瞧见了望江城掩映在树丛里的青色城墙。娟娟兴奋地直拍手,叫着“到了到了。沈怀瑜心中却有些感慨:三个月以前,他万念俱灰,像一具行尸走肉似的从这座城离开;三个月之后他又像个正常人那样来了。
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沈怀瑜皱了皱眉头,将头低下来。娟娟左瞧、右瞧倒像是发现了什么,几步跑到沈怀瑜旁边,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沈大哥,好些人在往咱们这边看呢!”
沈怀瑜:“这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娟娟:“怎的不开心,说明咱们三个人威风啊!”
沈怀瑜心道:果然还是小女孩想法。他扭头瞧了眼面前因为赶路而脸上红扑扑的灵秀少女,又瞧了眼板车上坐着的神气的白胡子老人,心道:也难怪!
他感到胳膊上被身边的女子连着戳了许多下,耳边听得那小女子压抑着声音兴奋道:“快看快看,那边有几个女孩子在看你呢!”
沈怀瑜:“我不看。”
娟娟:“沈大哥怎的害羞了!你看一眼嘛,都长得可好看!”
沈怀瑜衣袖被娟娟扯在手中摇来晃去、摇来晃去,他受不住了,无奈道:“我看,我看还不行么。”说着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去。
娟娟不满道:“哎呀,沈大哥,你这样怎么能看清楚!”手又开始在他衣袖上拧来拧去。
沈怀瑜无法,哭笑不得道:“我重新看好了。在哪儿呢?”
娟娟小心地戳出食指,朝前方一指:“那里。坐在驴车上那三个。”说着自己反倒做贼心虚了,飞快地把脸别过去。
沈怀瑜只好望过去。距他们三四十步之外一辆驴车载着满满一车人,都面朝南坐着,正与他们相对。其中三个少女正直不楞登地盯着自他看,一触见他的目光,口中“啊呀”、“哎呀”地叫着扑在旁边妇人的怀里。
沈怀瑜目光一转,瞧见少女笑得十分狡黠,问道:“你笑什么?”
娟娟:“我在想说不定一会儿进了城还能和那几个女孩子遇到呢!”
沈怀瑜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看来全天下的女人无论老少都对这种事感兴趣啊!
这日进城的人太多,他们在城门口排了好长一会儿队才进得城去。一进城,身边的少女突然闭了口。耳边清净了许久也没听见声音,沈怀瑜扭头瞧娟娟,见她双手对握垂在胸前,走得乖巧而文静,只是眼眶里漆黑如墨的眸子却滴溜溜的转得十分灵动,突然眸中光彩大盛,他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是一个卖头花的小摊,竹架子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头绳、珠花等玩意儿;又见她嘴巴动了动,是一个卖糖葫芦的扛着满满一枝糖葫芦走过去了……沈怀瑜看得有趣,忍着笑收了目光。
走了一阵子,鼻端酒香菜香忽而大盛。耳边娟娟终于开口说出她进城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沈大哥,等哪天咱们攒够了钱,一定在这里吃顿好的!”
沈怀瑜挑了挑眉,抬头瞧见那少女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家门面装饰较为考究的两层小楼,入口处雕着喜鹊踏梅图的门楣上挂着一块红底描金的牌匾,上面写着“品珍楼”三个黑色大字。这应该是望江城最好的酒楼了吧。
沈怀瑜:“要攒多少钱才够?”
娟娟:“听说要想好好吃一桌至少得五两银子呢!”
五两银子。京城的松风楼,最便宜的一道菜也要十两银子。
又听少女在耳边絮叨:
“一斗米可以卖二十文,一两银子是一千文,要卖,我算算,”她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气馁道,“五百斗!这季咱家一共才收了五石谷子……哎!要等一段时间了。“
沈怀瑜见娟娟垂头丧气的样子,安慰道:“你做的饭不比里面差。”
后头白老爷子附和道:“小沈说得对。天下间,哪里的饭能比家里的好吃?有那钱,还不如买东西回家,想吃什么做什么。一会儿卖完了米,咱们去粮油铺子,买些白面回家包饺子。”
娟娟立刻眉开眼笑:“好呢!我都十多年没吃饺子了!”
白老爷子笑着剜了孙女一眼:“浑说!你一共才多少岁?还是多年没吃饺了。去年过年的时候,是谁一口气吃了三大碗?”
娟娟吐了吐舌头,撒娇地冲白老爷子做了一个鬼脸。
三人拖着平车走过品珍楼,不久又瞧见一处更精致的木楼,雕花繁复、飞檐重重,装饰很是考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在二楼栏杆那儿倚了一溜,都把着团扇,指指点点地下望街道,不时以扇掩面,轰然一笑,弄得街上行人纷纷抬头望,有那脸皮薄的男子,只得红着脸狼狈逃窜。突然,一个紫衣女子惊呼一声,忽地一下站起身来,将一幅宫妃扑蝶的团扇指出去,激动得声音打颤:
“姐妹们快看,那边来了一个好俊的郎君!”
“哪里哪里?”
“呀——”
“那位郎君——”
沈怀瑜头皮直发麻,只想赶紧走过去。而然这里正是望江城最热闹的一条街,行人原本就十分多,又因楼上那些女子一喊,众人都停下来看热闹,顿时将个街道堵得结实。这下可好,不但走不掉,反而被人看猴戏似的围观起来。娟娟没见过这阵仗,悄悄挪到沈怀瑜身边,扯着他的衣袖,半幅身子藏在沈怀瑜后面。
白老爷子这时候从板车上下来,背着手走到二人跟前,将沈怀瑜后背上挂着的斗笠拾起来往他头上一戴,将沈怀瑜的脸盖了个严严实实,楼上那些女子顿时齐齐发出失望的声音。白老爷子朝那些围观之人道:
“老汉还要赶去东市卖米,烦请各位让个路。”
白老爷子说着背了手气定神闲地往前走,人群当即将中间通让让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带着两个年轻男女悠悠走过去。众人齐齐仰脸看向二楼女子,当中一个穿红衣的胖女子道:
“看什么看,再看当心姑奶奶赖上你们!”
人群顿时一哄而散。那红衣女子气道:
“奴家就让他们怕成这样?”
因为沈怀瑜带了斗笠,又刻意将头压低,没再引起围观,不多久便顺利到了东市——一处十分开阔的平地。放眼望去,拖板车的、背篓子的、挎着篮子的、牵牛的、赶羊的……吆喝叫卖、笑语交谈、牛羊叫声都交织在一起,真是热闹非凡。白老爷子带着其余两人在人流里穿行,口中说着“大家让一让”,迤逦走到一处。设着一张台子,当中坐着一个文书正提着笔飞快地在一个大本上写字,边上立着两个年轻人。旁边两人撑者一匹大麻袋,另外两人正在合力将一篓谷子往那口麻袋中倒。台子前边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上等谷子,一十八文每斗;次等谷子,一十五文每斗;其余一十二文每斗”。
娟娟不满道:“今年的谷子怎的掉价了?”
那文书却是听见了,头也不抬道:
“今年年头好,谷子自然掉价了。要卖的去那边排队。”
娟娟闷闷不乐道:“一下掉了两文钱。”
白老爷子摇了摇头:“先排队!”
卖谷子的人排成的队伍在东市的空地上蜿蜒地折了许多折,人人身边都堆着大大小小的容器,有各式背篓、篾条篮子、瓦罐陶罐等等,都敞着口,露出里面金黄灿灿的谷子来。白老爷子一边走一边跟那些人打招呼,说着“这谷子真不错啊”、“今年收了几石啊”、“哪个村的”之类的话。
沈怀瑜低声问道:“爷爷和他们都认识?”
娟娟轻轻摆摆手,道:
“不认识。不过大家都是来卖谷子的,不认识也能说得上话的。”
白家走到队伍尽头,将板车在那处停了。前头紧挨着一个黑汉子,带着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女童。那人转过脸来和白老爷子点了点头,问道:
“你们哪个村的?”
白老爷子:“最南边的。”
那汉子点了点头:“云隐哒!我们是望江城边上莫家村的。”
白老爷子:“莫家村好啊,离得近。我们走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才到啊。”
汉子:“你们那边是远啊!今年谷子不值钱,您老吃累了。”
白老爷子叹了口气:
“原想着卖个好价钱也称心如意了。掉就掉吧,没办法,总要换钱花。多亏家里有两个年轻人,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不行喽。”
汉子:“您老高寿啊?”
白老爷子笑着伸手比划了一个“八”字、一个“四”字。那人惊讶道
:“哎呀,老人家,真看不出来呀!您老年龄这么大了,身子骨还这么硬朗,真是难得啊!”
白老爷子哈哈笑道:
“都是小辈们照顾的得好。这不,这次进程,都是我这大孙子用板车拉着我的!”
那人早就注意到了沈怀瑜和娟娟,这会子白老爷子提及他二人,汉子终于可以这时那个大光明地将二人看了又看,道:
“老人家有福气啊,孙子、孙媳妇人才都这么好!”
白老爷子愣了愣,笑道:“那个是我孙女。”
汉子顿时脸上一红,尴尬道:“吆,对不住,老人家,我眼拙嘴笨,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白老爷子:“不知者不罪,不碍事。”
当即又和那汉子聊起收成、气候、插秧之类的事情。娟娟和沈怀瑜都被那汉子一声“孙子、孙媳妇”弄得有些不自在。娟娟假装挑拣谷子里没扬干净的碎秸秆,沈怀瑜垂头数背篓上篾片的层数。娟娟挑了一会儿,觉着这样会让沈大哥更难堪,遂抬头跟沈怀瑜说话,给他讲如何挑谷子、称谷子等事:
“谷子的大小、饱满程度、干燥程度……”
挨到日上三竿,照得排队等着卖谷子的人头顶发热时终于轮到了白家。一个穿着褐色长袍的中年人走过来将手插在篓子里挑出些谷子,在手心里拈着看,点头道:
“颗粒饱满均匀,晒得也好,不错。”说着笑着对白老爷子道:“老人家的谷子真不赖啊!”
白老爷子:“多谢大人夸奖了。您看谷子这么好,能不能再加一文钱呢!”
那人摇了摇头,将谷子丢回篓子里,
“我倒是想给您加呢!朝廷定的价,我也做不了主呀。”
那人目光又在沈怀瑜和娟娟脸上转了一圈,目光落在身边两人身上。那两个人立即跑过来,将白家板车上捆着篓子的绳子解开,依次将六篓谷子倒进大麻袋里,正好装了整整两袋子,然后一人一头将两只麻袋台起来,摆到一条悬在空中的麻绳网子里——那张网子由两个赤着上身的汉子用一根碗口粗的松木杆子抬着,当中坠着一只硕大的黑铁秤砣。穿长袍的中年男子瞧着秤杆子上面的准星将秤砣调了调,然后招呼白老爷子过去验看。白老爷子看过了,点点头,那人便对那边文书报道:
“一等谷子共六十五市斤。”
白老爷子将那人拉到一边小声道:
“不是六十四市斤么,还要去皮。”
那人笑道:“您老年龄这么大了,来一趟不容易,跟家人去那边领钱吧!”
白老爷子告了谢,让沈怀瑜去领。一共领了一千三百一十六文钱,十三串零一十六文,捧在怀中沉甸甸的。沈怀瑜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更确切地说,没拿过这么细碎的钱。以前在京城小钱用铜板,再大点便用碎银,再大便是银锭,再大还有纸钞。他报了一怀铜钱,感觉如同抱了一个稀世古董,小心翼翼地走去一边,娟娟从怀中掏出一个青布包,撑开口,沈怀瑜便将一怀的钱松手丢了下去:哗啦啦——哗啦啦——,瞧见小女子身子被钱坠得往下一沉,喜得脸上红扑扑的。看得沈怀瑜心里也开心起来。
娟娟将布口袋扎紧了,拎着摇了摇,喜道:“这么多钱呢,好沉!”
白老爷子:“赶紧收好吧。时间不早了,还有好多零头八脑的东西要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