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了饭,沈怀瑜回到打谷场守夜,又与樊茂才攀谈起来。樊茂才这人看着粗野,但是经历的事多,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十分吸引人。沈怀瑜听得入迷。月明星稀,山野之间各家窝棚里谈笑之声不断。樊茂才又说起自己打猎的经历来:
“那一回,我酒喝多了,晕晕乎乎地便进了山。穿林过草,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月光幽幽,眼前跟下了雾似的看不清晰。我走了一阵子,酒劲上来了,随便找了一个隆起的地方靠上去倒头呼呼大睡。
沈怀瑜打趣道:“这回又摸到狼脑袋了?”
樊茂才:“哎吆!这回可比摸到了狼脑袋还吓人!我那时一脑子浆糊,浑浑噩噩的,睡着睡着就入了梦。梦到自己走到一处荒僻的小院子外,院门“”吱哟”一下开了,走出一个红衣女子,模样看不清,可是我当时心里清朗朗地觉着天下间再没这么俊的女子了。那红衣女子扯着我的衣服往门里拽,眼看着就要把我拽进去了,突然不知道哪里响起一声狼嚎。我脑子里一激灵,想起来还要去打猎,一转身,人就醒了。我迷迷瞪瞪的,四下里望了望,空山月夜松树林,哪里有什么人家、哪里有什么女子?才知道刚才做了一个梦。低头一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我正抱着的东西可不就是一个坟堆子嘛!你不知道呀,我当时头皮那个麻呀,一下子跳起来就要跑。可是雾气一下子就变浓了,眼前像蒙了一层纱,耳朵里像塞了两团棉花,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我冲,像冲到一团棉花上;我又踢又打,全都被反弹回来。我立刻明白了,我这是遇到鬼打墙了——这时候,一定不能慌,不能挣扎,越挣扎就会陷得越深。我让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搜索着破解之法。先是吐唾沫,呸——呸——呸——吐得舌头都麻了,也没见着效果;然后脱裤子撒尿,转着圈子撒了一圈——据说童子尿可以祛除邪祟,我是童男之身,我以为这法子肯定可以了吧,可是那充斥着酒味骚气的尿液非但没有效果还把差点把老子自己熏个半死。我想,坏了,难道说我无意之间已经失了身?于是将自己为数不多的与女人有关的经历一样一样的梳理了一遍,发现并没有这种事啊。那就是说尿不管用?我这下真急了,连忙堆在坟前朝那坟子连磕三个响头,说自己长得丑、脾气也不好,还爱打人骂人,让那红衣女子千万莫看错了人;如果能放我走,我一定回去让人扎一个最英俊的男人烧给她。也是怪事,我刚说完这些话就觉得眼前一亮,回头一看,雾气全散了,月下山林又朦胧地出现在眼前了。然后我对着坟子磕头道谢,走上前去扒开被荒草掩埋的石碑,只隐约看到了一个“莫”字,还有底下靠边的地方“洪恩”两个字。”
沈怀瑜:“‘洪恩’是前朝曦云帝年号,那坟子岂不是有四百多年了?”
樊茂才点点头,“可不是么!兴许就是因为那女鬼有四百多年的道行,所以吐唾沫和童男尿都不管用了。哎呀!我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山下一个老猎户家里,当天晚上住那儿了。把遭遇一说,那个老猎户说,我遇到的可是一个恶鬼呢!那女的几百年前和男人私奔,被家里人抓回去了,不久就上吊了。家里人怕男的找过去,就把她埋到深山老林子里了。我这一听啊,头皮发麻,第二天天一亮就赶紧走,一回来就直奔白老爷子家,赶紧让老爷子赶制出一个纸男人来,带到那坟子上烧掉了。”
“哎呀,”樊茂才一声叹息,“要不是那声狼嚎,我那回便交代在那里了。以前在战场上杀了那些胡人照样吃好睡好,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那一次也不知怎的了,兴许是心里有了牵挂,也便有了顾虑,再不是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了。”
娟娟揶揄道:“樊大叔心里记挂着秋英姐呐!”
没想到樊茂才坦白承认了:“或许吧。这话你可别跟那女人说,不然她要上天了。”
樊茂才扭头问沈怀瑜:“怎么样?农活不好干吧!”
这句话像一个火星溅到了松油上,突然将沈怀瑜一身酸疼与疲惫全都燎出来了。
沈怀瑜:“是呀。比习武之初蹲马步还要累。”
樊茂才哈哈大笑道:“我老樊沙场上磋磨了那么久,第一次干这鸟活计还累得够呛,更何况你一个状元郎小白脸!对了,你是何时习武的?我瞧你的架势,功夫怕还不错呢。”
沈怀瑜笑道:“小时候身子弱,父亲便请将在附近山上清修的道士请来家,教了我一阵子,后来到了京城,恩师又请了一个武师傅进府,学了几年。不错谈不上,防身倒还行。”
樊茂才:“李伯渊那厮对你倒是好。“
沈怀瑜听樊茂才言语之间对他师傅颇为轻慢,不由有些诧异,问道:“樊大哥似乎对恩师颇有不满?”
樊茂才呵呵一笑,道:“有么?可能我是嫉妒人家官做得大吧。”
沈怀瑜知道樊茂才不是这样的人,然而他这样说,便是不愿对他吐露实情了,接着问也问不出什么。又听樊茂才“嘿嘿”一笑,道:“小沈啊,你可想好了,你经了这一遭,来了咱们云隐村,从此可就跟京城还有你那好恩师没有关系了。”
沈怀瑜听罢,不由黯然一叹:“我愧对恩师的养育和栽培,此生无法报答,只能将他的恩情记在心里了。”
樊茂才“哼哼”笑了两声,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秋英家的窝棚里呼噜声大起。樊茂才竟是睡着了。
拜樊茂才所赐,沈怀瑜脑中又想起京城里的人和事。他伸手探进前襟,想去摸那方帕子,不想胳膊一动浑身酸痛,手探进去一半,又抽了出来。星月平静,耳边是樊茂才悠长的呼噜声,和草丛里小虫的鸣唱,地沟子里的火把烧得噼啪炸响,远处的山里传来野兽的长鸣。疲惫裹挟着睡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很快便将沈怀瑜的神识吞没了。
睡到半夜混沌之时,沈怀瑜忽然被“咔咔嚓嚓”的声音惊醒。其实也并非惊醒,他梦到了自己正在窝棚里睡觉,一群野猪忽然跑过来偷吃谷子,于是他起身便追,一脚踩空,便醒了。只不过,这一醒,还真听到外面有动静!沈怀瑜悄悄地坐起来,向外张望,只见场地上一片昏暗,火把都没了。月光堂堂之下,偷谷子的哪里是野猪,分明是一个人!
沈怀瑜屏气敛声,提了步子悄悄靠上去。快靠近那人的时候,恰好那人机警地朝他这边望过来,眼前突然鬼魅似的冒出这么高大的一个人,登时吓得“啊”地一声,背了布袋子撒腿就跑。沈怀瑜见状立刻提步去追。秋英家那边窝棚里,樊茂才早听到动静了,将两条胳膊枕在脑袋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外面情形。只见沈怀瑜人高腿长,几步便追上了那个小贼,不由暗暗赞道:好俊的轻功!
沈怀瑜用了些轻功,背着口袋的小贼哪能跑得过他?那人还没跑出几步,只觉得身后背着的口袋上突然着了一个大力的拉抓,布袋子连同他自己登时被扯了过去。沈怀瑜将那人扯向自己,快靠近的时候一个转手将那人翻转过来脸向自己。月光下一双小而活的三角眼发射着怨毒的光芒。
沈怀瑜:“宋福生?”
话音未落,那宋福生突然手持一只短刀朝沈怀瑜面上刺来。沈怀瑜抓着宋福生的手一松,身子一歪躲过了宋福生的一刺,同时飞快出手在宋福生拿刀的那只手手腕处发力震了一下,只听“当啷”一声,短刀掉在地上。宋福生扔了口袋转身便跑。沈怀瑜哪能让他轻易就这么跑了。三两步追上去,出手抓住他一边肩头一用力,将那宋福生仰面掀翻在地上。沈怀瑜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
“偷了白家谷子,这么容易就想跑?”
眼前的人微低着头俯视着他,整张脸都笼在黑暗中,看不清面上神情。这幅幽深莫测的样子叫宋福生生出些胆怯,但是他的性子一向是宁折不弯,虽然胆怯却并不打算示弱,反而想把眼前的人激怒。宋福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阴阳怪气道:“我又不傻,不跑还等着你过来呀!你这人忒阴险,趁我投入的时候搞偷袭。白家那老头子和那小丫头片子要是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可不得怪自己瞎了眼!”
沈怀瑜见识过他前翻到白家骂爹的样子,知道这人是个滑头的混蛋,若是不将他震慑住了,怕是日后还会再找白家的麻烦。他也不理他那一番废话,发巧力在宋福生小腿腿骨上踢了一脚,宋福生登时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叫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好些人从窝棚里钻出来,向这边张望,遥想问询,
“那边没事吧?”
沈怀瑜朗声回应“没事!
沈怀瑜说完,低头看着地上那货,念他曾抱出老于头的尸体和那狗子,也不想为难他,隧道:“这次就放过你!再让我看到你找白家的麻烦,可不就像今晚这样简单了。快滚!”
宋福生立刻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西边跑去了;跑出好远才敢转身,见月光地里,那人人高马大,立在那儿像一座雕塑似的,半刻不敢停歇,连忙跌跌撞撞地去了。
沈怀瑜见宋福生跑走了,弯腰拾起地上的短刀,拿到眼前看了一眼,别到自己腰间,又将那半袋谷子倒回谷子地里,用脚摊平了。然后在打谷场东边的水沟子里发现了四根已经熄灭了的火把——两根是白家的,两根是秋英家的。沈怀瑜将火把捞出来,然而火把已然湿透了,点了几次都不着火,只好扔在地头,走去窝棚口坐了,叹了一口气,心道:幸亏今夜是他在这儿守场,要是换成娟娟,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在他来之前呢?娟娟那小女子或者白老爷子守在这样的夜里,心里该有多害怕?心中不禁对白家爷孙两个生出无尽的同情来,坐着默默想了一会儿,身上疲累了,便躺回窝棚中。
那边樊茂才嘴角翻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闭上眼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