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山廓线上微微有些发亮的时候,山脚下聚在一起烤火的人散伙了,各自回到各自的窝棚。沈怀瑜钻进窝棚里,躺着那儿,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小时候家里的变故、承蒙恩师收留之后的种种、事发前后、到来了云隐村之后懵懵懂懂的经历,再到昨夜听到的令他心中波澜万丈的事,连同着二十四年的人生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密集而又无什规律地在沈怀瑜脑中轮转。沈怀瑜似乎理出了一些头绪,又似乎什么都没抓住,只觉得世事隔重山,教他一阵阵地无力。然而他忽然发现了一点,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想着死了,那股子自我毁灭以求赎罪的心思也淡了。他茫然不知所终。
外面传来“拨拉拉”的低沉的震动声。沈怀瑜心生警惕,一骨碌坐起来,分辨出声音就在白家的打谷场上,连忙出了窝棚,看到娟娟手持一柄木锨,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昨夜脱下的稻谷堆向四面摊开。她并未发现自己,仍然专注地忙着手中的活计。沈怀瑜脑中轰然一声,所有的繁芜杂乱霎时间烟消云散,旧日光景如同一场梦似的突然醒了——从前的美梦醒了,凝儿的倩影也散了,前尘尽远,唯有眼前——连绵山野之中灰衣少女低头劳作的背影。他愣愣地看了一阵子,回过神来,轻手轻脚地走去少女身边。
娟娟做得投入没有听到动静,等沈怀瑜走近了,娟娟听到了脚步声,“呀”地一声转过身来,不好意思地问是不是自己把他吵醒了。沈怀瑜口中答着“没有”,手上已经自自然然地将那木锨从少女手中拿过来。他本意是自己做活,让娟娟去窝棚里歇息。然而,事情没有朝他想的那样发展。
娟娟用起来很趁手的木锨到了他这儿有些不听使唤,不是力气大了稻谷被拨得溅到路沟子里,就是力气小了拨不开;明明想要将脚前的隆起处弄平了,木锨划过去却将两边刮得更凹陷了。沈怀瑜耳根子有些发红,眼角余光偷瞄娟娟的反应。娟娟正在路沟子里捡稻粒子,拾了一捧扭身扔到谷堆子上,瞧见他窘迫的样子,包容地一笑,说要教他。沈怀瑜仔细地看着娟娟的动作,牢牢记在心中。这时候天色已经清亮了,他瞧见打谷场那边樊茂才不知什么时候从窝棚里钻出来了,看着他狡黠一笑。
稻谷铺好了,就等着太阳出来彻彻底底地晒上一场。二人将打谷场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好,然后将其余的场地清理干净。然后打谷场上就没什么活可干了。沈怀瑜跟娟娟去菜园子里摘了些菜,然后一同回家去。
当沈大哥主动跟村邻们打招呼的时候,娟娟惊讶得目瞪口呆,又怕自己的表情会让沈大哥不舒服,掩饰性地伸手捂在嘴巴上,同时扭过头去、不让自己看沈大哥。她以这幅滑稽的模样看了小河淌水、蝴蝶双飞、花圆月在河边洗菜……听见她沈大哥用生涩而别扭的声音招呼了宋爷爷、花婶、方大叔,遇到不认识的油坊的王大叔还主动问她该如何称呼。
终于在快要到家时,娟娟忍不住了,转过脸来看着沈怀瑜,关切地问道:
“沈大哥,你没事吧?”
沈怀瑜原本想伸手安抚地拍拍娟娟肩头,又觉得这样的动作过于亲密,于是手势顺势改为撩开额前碎发,云淡风轻道:
“没事。”
娟娟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阵子,心道:你不是想让沈大哥变好么,现在他变好了,你还疑惑个什么劲呢?这样一想心中就释然了,愉快地笑起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咱回家做饭吃。”
农忙时节里,农家人为了赶时间做活,饭也做得简单——通常在农忙前先备好干粮,或者在前一天夜里多做些饭好留着后面几天吃。娟娟家往年也是如此,但是今年改了,今年有沈怀瑜在,娟娟心疼他出了这些大力,尽心尽力地新炒了两个菜,还特意多放了几滴猪油。粥也是新做的,下地前就已做好了,架在锅框子里用余火炜着。娟娟将小铁锅端到院子里,一揭锅盖,白淼淼的水汽霎时间扑出,将一股浓郁的米粥香味送至在场几人鼻中,再看锅子里白莹莹浓稠稠的粥,令人食欲大增。
娟娟给白老爷子喝沈怀瑜各盛了满满一大海碗。白老爷子端起碗先呼噜呼噜吸了两大口,尽是浓郁细滑的米油,说不尽的醇厚香浓。白老爷子吧咋着嘴将娟娟夸了一回,然后青菜白粥淋漓畅快地吃起来。沈怀瑜也端起碗,克制地饮了一口,米油入口在舌头上浸润四溢然后顺着食管滑入腹中,霎时间仿佛甩脱了身上一层铁壳子,一身的疲惫都得到了纾解。第二口,第三口,一口比一口更大,不知不觉间碗很快见了底。娟娟窃笑着给他又盛了第二碗、第三碗……待第四碗米粥下肚,沈怀瑜自己都惊呆了,他不好意思地看看娟娟,再低头看看自己微微凸起的腹部,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吃了整整四大碗饭!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变着花样吃也吃不出多好的胃口来,自打来了云隐村,每一餐都吃得好像饿死鬼托生。沈怀瑜心中感慨:人啊,真是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活法。
吃完饭收拾好东西下地的时候,天还蒙蒙地擦着黑影,地里面人都已经满了。白家地里还有一多半稻子没隔,娟娟预备着今天一定无论如何要全部割完,到了地里也不多说,与沈怀瑜一南一北各把一面,接了昨天的茬埋头便割,一气割到天大亮。沈怀瑜只觉得身上到处都在酸痛,腰上巨石压碾、钢针刺戳似的,刚开始挺直便蓦地一沉一痛,僵着身子不敢再动。缓了一会儿,方才一点一点慢慢地直起身子来。白老爷子走过来与他交接,沈怀瑜牢牢地握着锯口镰不肯松手,让老爷子去娟娟那边。白老爷子便走去娟娟那边,娟娟也是个倔脾气的,说什么也不肯交接,让白老爷子去找沈怀瑜。老爷子“咳”地一声,反身走到沈怀瑜这边,一把夺过镰刀,“一个个的,硬气了!地头待着去!”说着胳膊肘子将沈怀瑜往边上一带,往手上啐了一口,弯腰割起来。
沈怀瑜呆了一呆,左看右看,想着一老一小都在地里割稻子,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总不好坐在地头干瞪眼,干脆先运稻捆子。
沈怀瑜连着抱了一阵子将地里的稻捆子都运到平车边,但是地里白老爷子并未割出多远。明明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看看太阳还在东山上没多高的地方。对沈怀瑜来说,农活繁重,割稻子的活尤其辛苦;但是对于农人们,他们却嫌时间过得太快,一天没怎么忙就过去了。他们必须趁着天好赶紧将粮食收好了晒妥了收起来。因此他们脑子里只想着做得更多、做得更快,压根没时间生出额外的心思。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收割,无数条镰刀像无数张极度饥饿的嘴巴,“咔嚓咔嚓”地大口啃噬着,声音整齐而富有节奏,像夏风擦过芦苇叶子、像秋风划过松针顶端。
沈怀瑜站在田埂上,目光落在白老爷子身上、落在娟娟身上、落在远远近近那些弯腰弓背的割稻人身上。耳边细浪拍岸,眼前稻秧里那些灰色身影渐渐变成了一块块在金色海洋中隐没沉浮的礁石。这些礁石长年累月地经受风催日晒、雨雪催逼,还有繁重的农务的压迫,是大政为数最多、最稀松平常、最苦累的一群人!他们如沙漠里的沙子、如大海里的水滴,没人会注意,也没人会在意,却是支撑国家的根基!他们用脊背、用双手做基石,让那些人踩在他们的肩上瞭望畅想、理想抱负、家国天下,而他们自己在他们扛在肩上的那些人的眼中,不过微如蝼蚁、轻如浮尘。他们从未得到他们应有的尊崇,但是他们任劳任怨。
沈怀瑜走进稻田,走近白娟娟,以食指在少女背部轻轻点了一下;在娟娟转身往望他时趁机从她手中拿过镰刀。娟娟笑着在他胸口锤了一下,走去地头坐下了,看着田中自家的两个男子,脸上笑得开心。沈怀瑜心中却“咚咚”跳得厉害,悄悄在胸口揉了一下,俯身稻海。
三个人便这样你争我抢地轮换着割。太阳缓缓划过中天、缓缓落到西天,然后缓缓地沉到西山后面了。月亮出来了。雾白色的月光下,田野里到处是一小堆一小堆的稻个子。白家的稻子割了一半多了,明天再还好割一天就割完了。
白家三个人提着家什活儿沿着田埂往外走。沈怀瑜瞧见有些已经割完了的稻田里边沿处还剩着几丛,不由问道:
“那些怎么没割呢?”
娟娟:“那些是专门剩下来的,留给野物吃。”
第二日,三家三个铆足了劲儿又割了一整天,终于将西河岸边的这块地割完了。
沈怀瑜望着光秃秃的稻田,望着一行行整齐的稻茬,感觉躯体沉重得像压了一座山,又轻松得像化成了一团棉花、连带着两只脚都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似的。
农活的繁重最重在开头,身体上尝到了农活的苦,眼前的活却似乎望不到边,看得人心里的无望一阵阵地强烈,所以农家有言“双手是好老,眼睛是孬种”,干活的时候只管闷头干就行,千万莫要干一阵子看一阵子;收获的喜悦最顶峰在活计即将收尾之时,眼见着辛苦到头收获圆满,身上极致的酸痛疲累付出得到了实打实的看得见的报偿,如何能不开心?
此刻群山掩映夕阳,巨大的山的阴影早早地投射到收割之后的大地上,仿佛金色海潮退却,露出了一副潮湿的巨大海床。远近四方高低起伏的地势一览无余。农人们交谈之声热闹起来,无非是互相问候今天的收成、感激风调雨顺。小童们提着简陋的篾条篮子捡拾遗漏的稻穗,身边跟着毛绒绒的健壮狗子,摇着尾巴跟在田野里飞来飞去。路上男人们拉着一车车小山似的金黄的稻子运往打谷场。人声犬吠牛羊叫声沸在一处——这是农家人一年最欢乐的时刻。这幅平凡的喜乐景象感染了沈怀瑜,他心里生出真切的喜悦来,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场景里了。他将那一把稻秧放在地上一堆稻子中,熟练地捆成一扎。顺手拎起身边几个捆子抱成了一团运往地头,汇入了一天忙碌后喜悦的农人。
白家三人将稻个子抱到车上运去打谷场。娟娟和白老爷子留在场上脱粒,沈怀瑜自己又去地里拉了三趟;卸完了车便坐在自己那条青石后,拿了稻子摔。
娟娟望了一眼东边的月亮,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走去用脚将昨日的稻子翻了一遍,也不过半天的功夫,稻粒子已经晒得发硬,经娟娟这么一翻冒出腾腾的一股子干稻香。娟娟翻完了稻子回家去做饭。早上的粥还有不少,热一热可以接着吃,菜一定要新炒,好给沈大哥和爷爷补身子。娟娟一面走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到了家将缸里连鱼带虾的捞出一大瓦罐,拿去东河边快速剖洗干净,香喷喷的炒了半锅。娟娟将做好的饭闷在锅里,去打谷场喊那二人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