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太给先生带来的坏消息,让自己的男人掠过一丝震惊和惶恐,片刻的心绪不宁之后,男人的镇定和果断就凸显出来。
史小姐走后,沈太太重又落座在雕花的楠木太师椅上。掏出手帕又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那颗悬着的心还未放下来。对先生说:“日本人已经过了下花园,听说张家口那边到处都是日本人,不知是真是假。你看咱们是不是收拾一下东西到城里躲一躲,或是到乡下避一避,等过了这阵子我们再回来……”
沈太太带回的消息似乎有些放大,说风就是雨。这让沈掌柜难免有点震惊,形势变化的太快了。他怎么也料想不到政府的军队这么不堪一击,让日本人如入无人之境。他有些疑惑,问太太又像是问自已,“不会来的这么快吧?”
“这很难说,”沈太太附合着。“不过还是及早准备的好。”
说实话,有关日本人的消息早有耳闻,原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更多的耳闻是国统区的人携家带口一路南逃,城的沦陷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虽然政府也曾辟过谣,还抓了那么几个散布谣言的所谓汉奸,但市井的传言有增无减。
吴婕进来,给太太端上一小盘自制的点心和一杯油茶就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沈掌柜在屋中慢慢地踱着步子。望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已经发黄的宋人绢本“山水图”,心境异常沉闷。
张家口距边城及白水镇只有几百里之遥。自一九零九年秋,京张铁路开通以来,直至归绥,城的距离愈来愈近。和平的时候,今早还在北平的街头闲散,第二天夜半就到了边城。用不了数日,日本人就会兵临城下。那时,小镇又将如何呢?他似乎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隐隐袭来。
沈掌柜原本打算在县城开一家分号,把生意做的再大些。以后有可能的话还可在张家口、包头等地设点,边城的商家有不少在这些地方设有分号。可现在的一切都无从谈起。他紧锁双眉,脸色变的愈来愈沉。
沈太太望着先生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低声提醒道:“你看还是赶快想一想办法,咋办?”
虽然传言像瘟疫一样搅得沈掌柜的心乱,但他还是慢慢冷静下来回到现实,细细思量着如何办的事情。
白水镇自古以来就是一处宜人居住的地方,古朴的农耕游牧遗风依然尚存镇间山野。民风纯朴憨厚,与世无争的世俗滋养着一方人。虽说早年坊间也曾传言过官民风起于青萍之末纷争之事的轶闻,但那毕竟是过眼烟云,连县志都没有留下一笔文献的记载。可现在,连个准备也没有,日本人的野心,怎么会像放了老肥的面,一夜间就发了起来。想想应对的办法,一是静观其变,二是出去暂躲一躲,但有一点,无论如何,粮食是不能留给日本人的。留下粮食,汉奸的罪名便笃定了。
天下吃紧,一是粮食,二是资源;日本人一来,这粮食的生意还能做吗?民间有一语:朋友进门,不是谋钱,就是谋人。难道日本人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正人君子,目不窥园之士?古人有许多智慧之说,有时学一学古人的大度,学会放弃,也不是什么坏事。
许久,沈掌柜对太太说:“小隐于野,大隐于市。我看还是古人说的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咱们既不进城,也不回乡下去,不如进山暂到我结拜兄弟那走走,看看时局再说……”
沈太太舒了一口气,勉强露出笑意,点头称道:“看来只有这么办了。”这时,她才感觉到胃口确实有些饥饿,吃了两块点心,将油茶一饮而尽。
沈掌柜叫太太早早回屋歇息,自已起身离开书房到粮栈去了。
囤与抛是商家面对局势发展判断的一个举措,沈掌柜选择了后者。并运用了一种比较传统的手法——广告。
第二天,天还末亮,沈家粮栈的帐房先生朱子韬就让伙计们带上头天晚上写好的红红绿绿的广告到镇上和四乡张贴,让利的意图广而告之。并早早卸下铺板开门营业。沈掌柜又过来关照,叫伙计们这几天多辛苦些,多卖一些粮食。又吩咐朱子韬抽时间到城里再打探一下消息,多留心市面上的动静。另外把镇上油坊、豆腐坊和煤窑欠粮栈的款子收回来,要想尽一切办法。此举虽为下策,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朱子韬按照沈掌柜的旨意,把粮栈里里外外都进行了细心的安排,有的还重新布置了一番。给人的感觉,粮栈像过节似的。伙计少,事情多,除了留在家里的照料生意之外,到沟里煤窑张贴的伙计也早早派出,并一再嘱咐要早去早回。他又吩咐陆得祥清点一下帐目,随他一起出去催讨。看看里里外外已安排妥当,似乎觉得还有些不放心,又一一审视了一番,感觉尚好。看来今天说不定是一个粮市大吉。
猛然间,他想起前天在茶园听戏,南窑上的刘掌柜捎话让过两天给送一车粮食。瞧这记性,只怨自已是个戏迷,差一点儿把这事给忘了。要是让沈掌柜知道,难免说他办事不力。于是,他赶紧穿过店堂,到后院看了看,转回身,招呼伙计们又是一阵忙乎。等把南窑刘掌柜要的粮装车送走,他才松了口气。看看天色尚早,就回帐房间歇息去了。
太阳从白水镇的东头懒懒爬起,越过镇上的住宅、店铺和那铺满青石板的街面,无精打彩地落在街边门前的台阶上,和着淡淡的晨雾,像海边渔民支起的网——洒的支离破碎。
此时,镇上的人们大多刚刚起来,点火生灶,一天的生计从灶间开始。
今天和安粮栈虽然破了惯例,早早开门营业,但前来买粮的人还是没有。生活的习惯不会因某一天早间或某一件事的发生而改变。现在,店里显得清清静静。
因为没有生意可做,伙计们显得无精打彩。脸上没有笑容,也看不出忧愁,一张张呆板的面孔显得木木的。似乎被一张无形的网给罩着,少了些生气和灵性;偶而看见街面上走过来的熟人也只是机械似的说上一句,点点头,或做个揖,少了往日那舒心的笑容和洒脱的情调。
也许雷雨之前,大自然的一切都显得异常平静。由于昨夜伙计们忙乎了大半夜,今儿又起了个大早,一脸的倦容。人一旦歇息下来,倒显得有些困意。
他们不明白沈掌柜为什么会突然间把粮食抛出去,是想赚个好价钱,不像;眼下这季节并非青黄不接,也没有到了新粮下来的时候。还是看准了时机,来个清仓大甩卖,也不像。虽然人人都知道时局不稳,日本人又开进了北平城,可这小镇离京城远之又远,且又隔着大山,日本人也不会一时半会儿就打过来。即使打过来,人还得吃饭,还得过日子。天晴也好,天阴也罢,那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沈掌柜的意图他们是猜不透的。只是模糊的意识到,粮栈要是没有粮食,那还做什么生意;要是没有生意可做,十几年的辛苦就算走到了头。现如今没有哪一家掌柜的肯白白养活闲人,虽说平时沈掌柜对他们也不薄。
这时,朱子韬从后门进来,这个门直通后院的仓粮间。伙计们看见朱先生,忙起身提提精神动作起来。
朱子韬佯装没有看见的样子,要是以往瞧见伙计们这样懒散的话,他是要说的。只是今天他明白伙计们的心思。吩咐陆得祥带好帐本,又叮咛了大伙儿一遍,才觉放心。转身带着得祥出门收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