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快要打过来了,这是非官方消息。昨天还是阳光灿烂一片,今天风向却转了方位。是否真实,她不敢说。三里之外无真言。为此,政府还满城辟谣。但确信,白水镇的陷落迟早是日本人又一个继北平、张家口城被占领的地方。这位颇具姿色、喜欢交际、不落俗套的小镇女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战争”这个字眼儿的可怕。
洋车的两条轮子在土路上飞快地旋转滚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车夫的两条腿在扬起的尘土中不停地交换,轻松而有节奏似地跳跃着。身前倾,脚着地,很有些拉车的功夫。汗水渐渐浸湿了衣衫,尘土和汗渍粘在一起,散发出淡淡的气味儿,脖上系的洋布手巾被随手揩着脸上的汗水而变的不成其为白色,映着血似的残阳余辉在胸前急剧地摆动。
车过原野。路边的大田,有的呈绿,有的泛黄,一块儿连着一块儿。靠近城圈儿地界的菜田,秋的作物和蔬菜长势很好。有的已采摘,有的正起收。离城远的地方,零片的地处于撂荒,这是大户人家对自家土地的休耕期。官家则闭只眼,也不纳公粮,土地慢慢地滋养休生。再耕种,养眼,五谷丰登。生活的节奏顺其自然,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急不得,种庄稼也是如此。
车夫不停地跑着,喘着粗气,渐渐感到气力的不支,毕竟有些时日没有跑这么远的路程。车速慢慢减弱下来,愈觉车把沉重了许多。好在车夫还年青,有的是耐力,看看离镇不远了,咬紧牙关,操紧车把又小跑起来。
天色渐沉,大田远处散落的村舍伴随着土地的泥香安逸宁静。晚风习习,空气润湿,雾,一点点聚拢游移。田野的湿重渐起,树影婆娑,乡野一路深秋的原色。
进入镇上,已是掌灯时分。灰色的天幕把白水镇遮的严严实实,只有西边远山深处还泛着弧线型的亮光,像紫色的血溅满画面,显得斑斑驳驳。
街灯昏黄。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商铺正在打烊。几条夜游的狗在街灯下游来散去,那昏暗的路灯把狗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又缩短,望见行人偶尔仰起头来,汪汪吠上几声,等行人过去,又懒懒地向前觅食去了。出夜摊的小贩,立于街边乞望着吃客的光顾,偶然间的一声吆喝,虽悠长,却在空街回响的凄然惆怅。
戏园还未散场。赌馆正欢。妓院的生意才刚刚开始。
洋车在一家瓦蓝色门楼前停下,这许是和安粮栈沈掌柜的“府上”。
“沈太太,到了。”车夫喘着粗气,恭候沈太太下车。
一路上的颠簸,和这想来就发怵的战争传言,让沈太太已再无心注意到往日的坦然,原本一度保持的极好的贵妇人气质如散了架的皮囊,缺了一些支撑,急急付了脚钱,快步蹬上宅府的石阶。
车夫瞅了一眼隐入门里的沈太太,掂了掂手中的钱,显得很欣喜,沈太太一急把他当成了跑街的车夫。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把钱掖在衣兜里,算是一次东家额外给的赏钱,操起车把转身走了。
男人的面子是女人给的。男人走向“喜好”的时候,往往都是女人牵线搭桥,一但搭起桥,往来的自由便由男人支配了。
现在沈掌柜的“府上”一片安谧,宅子显得静悄悄的。一棵不知何年残留下来的古槐孤伶伶地立在院落的中央,遮盖了庭院的大半部。树的上方杈像是被天火劈过了似的,一半儿烧焦,一半儿扭曲斜伸;枝不全,叶不茂,朽而残生。五月间绽开的槐花香早已落入泥土,就像一棵未修剪的盆景,和这宅院显得极不协调。
在西屋的厢房间,刚刚用过膳的沈掌柜半靠半倚在雕花太师椅上,一边品着茶,一边和干女儿史小姐说着话。今晚,沈掌柜的兴致极好。
“干爸,您啥时候带我去城里看房子?”史小姐手里玩着丝帕,轻声细语,矜持的似有一无一。
“等忙过这段时间。”沈掌柜呷了一口茶,显得慢条斯礼。他放下青瓷茶碗,看了一眼干女儿,“咋的,不高兴了?”转而笑笑,“过了这阵儿我和你干妈说说,一块儿带你去。”
史小姐一笑,脸上现出两个迷人的酒窝,很是醉人。她起身给干爸续了茶。稍顿,忽然想起,晚饭时干爸说要送她一样东西,就半撒娇地试探,“干爸,您不是说有一样东西要送我吗?”
“是啊,今早金亚斋王掌柜送来的一件玉坠,说是慈禧老佛爷送给王府一个公主的生日礼物。后来,不知咋的就流落到民间。”沈掌柜微笑着,很慈祥,“不过这就看你对干爸的意思了。”沈掌柜说的很含蓄,也很得体,丝毫看不出有半点儿邪念的意思。
史小姐嗔怪道:“瞧干爸说的,要是让干妈撞见,那我的脸可往那搁,再说……”
“不要紧,今晚你干妈是不会回来的。她进城去找她的姐妹们打牌去了。”沈掌柜满脸挂笑,一脸的坏意。之后,起身走到史小姐跟前,变戏法似的亮出一枚朱红色锦缎盒。
史小姐打开一看,是一挂件。沈掌柜说,这是一枚用上好的和田玉雕工细润的玉观音,品相极好。史小姐端详着,慢慢地细品。沈掌柜抚着史小姐的秀发,问:“喜欢吗?”史小姐点点头。
民间有男戴观音女戴弥勒玉佛一说。当然,男人是不戴玉的。戴了,就觉得有点浮;玉是为女人准备的,因为玉属阴,也柔,只有女人戴了,才显通灵,才赋予了生命。显然,沈掌柜记错了谱儿。好在史小姐并不在意,送什么无关紧要,只要送,这线就不会断,自己就有了依靠。顺势,歪在了沈掌柜的身上。
沈掌柜一喜,心开始张狂起来。
史小姐很矜持,心开始突跳。她一边玩味着玉坠,心想,这哪里是慈禧老佛爷送给公主的东西,送也是弥勒佛,而不是观音;一边半躲半就倚在沈掌柜的怀里,显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
沈掌柜轻轻地抚着,一副怜香惜玉的感觉。就在沈掌柜衔泥筑巢好事成真的时候,“野合”只差云雨之事。突然,从天井传来吱吱呀呀作响的高跟硬底皮鞋声,惊扰了沈掌柜的雅兴。告诉他,出去一下午的太太从城里提前回来了。
沈掌柜有些慌乱,感到还未出手就乱了方寸。“回来了,”沈掌柜满脸堆笑。“不是说明天……”见太太脸色不对,极小心的问候、陪笑,生怕太太不给面子,让自已难堪。
今晚沈掌柜虽然没有得手,但这样的偷腥已不是第一次,只是心境有些失落。男人有时也是挺贱的,见了尤物似的女人,就守不住自己那点儿根的德行。
沈太太定下心来,看见史小姐在,也就明白了许多。不过沈太太对此事并不介意,先生和干女儿那些个事儿她是知道一些的。虽然看见史小姐和先生在一起,心里难免有些不愉快,可是,自已酿成的苦酒自已喝吧。当初,还不是自已把史小姐领进家门认下这个干女儿。再说,先生对自已也是蛮亲热的。并非朝三暮四,嘴里吃着,心里惦着。何况,世上的男人有几个不花心的。先生还算得上是一个规矩人。如今,有一个干女儿陪陪他也好,省得把心思都花在那些不干净的女人身上,落得一个不好听的名声,也有损沈家的门风。
“心绪不好,玩了一会儿,就赶回来了。”沈太太随口应酬着。看得出满身的疲劳和不安让沈太太觉得多说一个字都显的费力,再看看史小姐正襟危坐就更不想多说了。
史小姐接过干妈手里的棕色皮包,顺手把它挂在门角的衣架上,并吩咐佣人吴婕给太太准备洗脸水和毛巾。待沈太太擦洗完毕坐下来,史小姐倒觉得自已在此有些多余了。为避开尴尬的场面,起身告辞,向干妈干爸很有礼节性地道了晚安,起身离开沈宅。
沈掌柜吩咐吴婕,让得祥送史小姐回家,免得路上生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