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凉凉,马服君府邸外,一匹纯种胡马驼着名士虞卿从小路上驱来。
这赵奢之遗府,已是门可罗雀之地。上了年纪的家奴、女婢总共不过二十余人,大门外便也无人守候而相迎了。
虞卿身型枯瘦,面容冷峻,须发略显缭乱。却是披着孝成王赏赐的裘衣,腰悬一柄由平原君特意托赠、名曰“繁阳”的镶金宝剑,背着硕大一个包袱,踪迹隐秘而又不失隆重赶来拜访。
深夜驱之,想必有事相告。这便着力扣响起马服君府的大门。
不一会,竟是由安柔公主亲自把门打开。
虞卿随即同公主客套几句,而直问:“公子信何在?”
柔儿爽利道:“夫君在书阁览卷温书呢。”
“嗯。挺好。勤学有为。”虞卿轻声低语着,赶紧将平原君托赠的厚礼交与公主之手,却也不曾说明来意。只恳求公主速速去公子信的书阁知会一声。
安柔公主自然能够察觉,虞卿似怀着很重的心事而来。她不收礼,只爽朗地答应,这就请夫君会客。
柔儿赶紧往书阁小跑而去。
虞卿则双手背立,抬头观星,呼吸随夜色一般沉寂。
此时的赵信肯定不会知道,他已被平原君上书推举,或将随公族子弟一齐开赴边境,和不自量力的燕军会战。
他正凝视着月梢,琢磨着《心道》上的短句,表情销魂。
得知虞卿拜访,赵信不禁回忆自己与虞卿初次见面时的情形。
“虞卿?”赵信嘀咕着,这一世的记忆很清晰,想起自己也曾向虞卿讨教过学问,那虞卿可是个严肃的人。
此人终日不苟言笑,可每说的一句话都开阔鲜明,话音则沉如洪钟。
这一世的赵信,昔年向虞卿请教,竟在虞卿面前敬畏地说不出话来。
好吧,那时候,他只有十一岁孩童的气场和阅历。今时不同往日。
赵信起身,抖抖衣襟,牵着柔儿的小手,从容地昂首阔步去往会客的厅堂。
这次见面,是在烛火摇曳、寒茫瑟瑟的午夜。虞卿扶着宝剑,矗立着,抬头相盼。
只见赵信神色静若一尊石相,双眸凝神如寒星,走路平稳中竟带着一许凌厉的气概。
一个虚岁十四的少年人,竟是能够撑出一股壮年名士般的气场,与父辈相比,只有更甚而不弱丝毫。
赵信拱手,屈恭,行了一次拜礼。
虞卿回礼,亦是平静相视,而直言感慨道:
“公子信一别数载,有如脱胎换骨。妙哉!妙哉。”
“虞子何来如此高抬。信只是谨从先生教导,回府苦读。心智开阔了些许。先生过奖了。”
“好!我观公子信一言一行皆具名士风骨,想来,也是到了建功立业的年纪。不枉平原君多次在王上面前向公子举荐。”虞卿捋了捋胡须,面不带丝毫多余之感情,恭维起来,话音很是沉厚。
赵信心中徒增数般顾虑。
他心想——我靠,平原君搞事啊!举荐个毛,让我去给孝成王卖命?
当然,他不会直接表露任何情绪,甚至微微扬起嘴角,沉默而故作欣然。
虞卿见此,凭着多年纵横于政坛所修得的眼力相观,深感唐突,心想——恐怕公子信这样的笑意,不是真心吧。
虞卿打破平静道:“公子信是否正有此意?平原君特遣下臣前来此拜礼。这还有拜简,不妨一阅。”
“且慢。学生自觉才识浅薄,于兵法一窍不通。且上阵杀敌毫无胆魄,恐有辱先祖父之余威。学生怕是比我那君父还要怂啊!”赵信居然顺着笑意,嘻嘻哈哈地自损着。笑声梗塞,简直是不要脸的节奏。
这让在场的柔儿也看不太明白。很迷。
从前一贯自负虚名、唯恐有人羞辱父亲赵括,便动辄拔拳挨打的愤怒宝宝信儿,而今简直陌生得就像是换了一颗无情、无耻的心。
无情倒也不全是。对柔儿,他是情深义重的。柔儿只觉得夫君是对他的母国很无情。
至于无耻,在柔儿看来,这亦不失为一种豁达的活法。比起动辄与人拼命,为了讨寻一句歉话,就差点让王室的兄长们打残的那个傻信儿。柔儿觉得眼前的夫君才更像是个可以依靠的男子汉大丈夫。
虞卿听了赵信一番言论,也算是将事实明悟于心,不再多说一句套话。转而露出一丝纯粹的微笑,说道:
“如此……也罢,平原君那,下臣便是帮公子信推辞。至于珠宝礼物和楚国春申君进献的宝剑,则是王上和平原君转托下臣额外的赏赐。念责于多年不曾向马服君一家施以恩泽,王上是自觉有愧的。”
“呀!王上厚爱,信实在受之不起。信本是庸碌之辈。年前还想为官从政。可就连自家的封地都打理不善。实在有愧为赵氏子孙呀!”
赵信一连摇头叹息,故作惭愧,演技还真特么上档次。
瞧他这模棱两可的表演,像是自卑,又更多的是在显露一种拒绝的态度。
虞卿何须人也?
历史上的本尊,可谓是当今列国之天下一等一的良才。虞卿猜不透赵信全部的心思,却至少能够把握他当前的态度。
事实上,虞卿此次前来拜访,另负他人所托。
昨日参见赵孝成王,虞卿实际已经是帮赵信推脱了一次。
赵孝成王对赵信的兴趣也不大。反而是年长孝成王一辈的平原君他老人家,始终还在暗中观察着赵信。就包括赵信去找吕不韦,平原君都从探子那得到了反映。
只是平原君对吕不韦的认识有所颇误,以为赵信只是去探询生意买卖上的事。
毕竟战国四公子也好,赵括也罢,但凡公卿贵胄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经商的兴致。实属豪族风气。
赵信对赵信这小子的认识,是一年一个变化,且越看越顺眼。也不知为何。
可平原君却不知晓,自己门下的食客,多数人都被吕不韦收买。
有关赵信的情报,就吕不韦掌握的都少之甚少。更何况垂垂朽已的平原君。
话说回来,虞卿此番拜访,另有双重目的。
其一实则是试探赵信的心意。
见他心意已决。那么,虞卿也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
虞卿也不顺着赵信的表演把话说得别扭,只是微笑着挑明道:
“公子信胸中自有远大志向。下臣不必多问。只是告之公子信,即刻离赵。还请尽快做好准备。”
这下,就该轮到赵信像先前调戏吕不韦那般,懵逼一回了。
“离赵?”
赵信瞪大眼睛瞅着虞卿看了半天,一贯肃穆的虞卿,居然憨笑地如此可爱。
——我靠!这老叔也太迷了吧,什么情况。他咋猜透我要离赵?
虞卿见赵信反应不甚淡定,却是有意想要支开安柔公主,打算同赵信转述一些悄悄话。
只见虞卿使了个眼色,想让赵信进一步入耳交谈。
赵信瞥了一眼柔儿,不假思索道:
“柔儿与我心连心。不必忌讳。柔儿可是我马服君府的夫人,不再沦属赵氏王族的公亲。”
虞卿嗯嗯点头,也就无所顾忌缓缓道来:
“下臣当年也曾离赵,入魏。蒙得信陵君厚爱,得以安心在府邸里批著《春秋》。此番悄然归国,只是打着回邯郸侍奉赵王的名义,来同一位故人叙旧。
那故人不是平原君,也不是如今位高权重的毛遂。而是同为府上做过食客的一位奇人。”
“奇人?”赵信即刻打断而比划道:“那奇人是不是长着一张嚣小之容,佝背而猥琐?”
“猥琐……猥琐是何词意?”
虞卿不是穿越者,对出自元代的“猥琐”一词当然感到陌生。
赵信也不解释,只管继续比划那神秘老头的身形。
虞卿这才得知,原来他俩见过面,不只见过,赵信还拿到了两卷奇书。
见过,那就好说了。
虞卿继续道:“下臣那无名无姓的故人,颇有神通。能卜算未来,勘悟天机。隐在平原君府数十年,平原君却只知他是一手艺不错的陶工,脾气还古怪。下臣却从他哪得知了不少趣闻和玄机。”
“哦?此人是何方神圣?”柔儿一时都听得有些入迷。
虞卿话越说越快,不解释,而是直言道:“只是受这故人所托,他让下臣催促公子信离赵入秦。”
“何故入秦呢!信从未有此打算。何况,信将以和名义入秦,入秦作甚?”
虞卿答曰:“入秦助那新王即位。”
“嬴稷老儿尚在,何来新王。”
“怕是秦王命不久矣。王之太子亦不复年轻。所将即位之新王,当在晚辈中择选。下臣那位故人之意,是要公子信,当秦公子异人的说客。说服华阳太子妃。”
“我?秦公子异人?岂不说笑?”
赵信此番诘问,显示出他要比吕不韦无耻。吕不韦反应是老奸巨猾,被识破,便顺坡下驴。赵信这小子奸不认诈,还死不承认。
还好虞卿并不清楚赵信的真实意图,只是替人传话。
赵信从中得知,在赵国诸多势力中,竟还有一位如此神秘人物,暗中操控着局势。这就不免一时心生无穷揣测。
他想透过虞卿去拜会那位无名大神,虞卿却道:
“下臣之故人,早有预料。他怕是不会想见公子信。只托下臣传一句话。尽早和吕不韦商议一个好计策。”
说罢,虞卿又朝安柔公主鞠躬拱手,诚恳道:
“难为公主牵涉其中。还望公主多多保重。”
如此,虞卿载厚礼而来,即刻又空手牵马回去复命。
……
赵胜从虞卿那得到的答复是:
“公子信在府中喝酒作乐,还让公主同他艳舞。恐怕是平原君一时看走眼了吧。这孩子,没救了。”
想那虞卿在赵胜眼中原是何等高洁英明之人物。为何如此……
虞卿的话,居然与眼线所述有误!平原君听了,却也只剩沉默。
……
众人皆陷入沉寂。
包括赵信夫妇,包括平原君、虞卿,更包括远在市区另一端秦质子府里的吕不韦和嬴异人。
众人无不两眼朦胧,心事沉沉。
是夜,天际有流星划过。赵信来不及许愿,只剩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