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楼算是很对得起这个名字了,弯弯绕绕,硬生生地扭曲成了一种诡异的艺术感。
星语就去过两次音乐教室,哪里会记得路,也就看着眼前哪里有路就往哪里钻。
当她第三次重新回到一楼中央的小提琴铜质雕塑时,星语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有密不传人的阵法。
也许是坐在一楼岗亭的楼管爷爷终于看不下去了,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近坐在雕塑前拧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星语。
“小姑娘——”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厅里。
虽说不复年轻时候的清亮,但是仍旧可以听得出来这个声音就是天生为唱歌而生的,就和星语的声音一样,很迷人。
可是,造化总是弄人的,纵使上天赏饭吃可还有人不是嗟来之食的,不是吗?
星语猛地一个激灵,回头看到一个有些佝偻但精神矍铄的老爷爷。他的个子不高,胡子却有些长,但都梳理得很整齐。
不知道为什么,星语就是觉得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爷爷很像土地公公,然而,这个想法还没过脑就直接从嘴里喊了出来——
“土地公公!”
话音刚落,星语才意识到自己又犯傻了。眼见着爷爷原本慈祥的眉目逐渐冰冻,星语连忙站起身,扶住了爷爷的身子,“爷爷,您好,刚刚您叫我?”
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就是这样。
许久,楼管爷爷回过神来,咳了几声,才说:“我看你在这里转悠了好几圈,是不是找不到教室啊?”
星语听到老爷爷这么问,眼睛倏地亮了:“是啊,您知道路吗?我要找纪老师。”
“小纪啊,新来的小伙子,知道知道。前几天还给我老人家泡茶呢。我活这么大岁数还真没喝过像小纪泡的那么好的茶啊。小姑娘,现在的年轻人啊都喝什么奶茶去了,没几个会泡茶了,像我们这种老家伙也就只能可怜兮兮地到处讨口茶喝。”
老爷爷该是很久没人陪他唠嗑了,这一开口就关不上闸了。
星语看着老爷爷神采里洋溢的轻松,也不忍打断。再加上星语原本就不大愿意去找这个没见面就找茬的音乐老师,所以也乐意陪老爷爷说说话。
打量着眼前的人,和外婆或酒嬷嬷截然不同,老爷爷更加的接地气,活脱脱一个老顽童模样。想着,星语也没有了刚才的尴尬,自然了不少。
“小姑娘,饿不饿,要不要来点花生?这个花生特别好吃的,别的我都咬不动,就这玩意儿,嘴巴一张一合就化了,你尝尝。”说着,老爷爷从兜里掏出了一把花生,颤着手递了过来。
星语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眼睛眨巴的那叫一个无辜。
“拿着啊,一般人老头我可不给的,还不是看你小丫头合眼缘才给你两粒,哼!”老爷爷佯装生气,星语只好接了过来,边吃花生便继续听他侃大山。
“说到哪了?哦,文工团,哦呦,那个时候啊,我可是男高音,又会一些西洋玩意儿,老神气了,和你说。每个月咱们都要去那个什么报告厅演出,我啊,就站在最中间。人家都是合唱,就我有一大段独唱。那可不得了,别人羡慕不来的……”
老爷爷说着,作势就要来一段。
星语担心他如今地嗓子会受不了,连忙打断:“是吗?不得了啊。”
老爷爷得意地睥了星语一眼,也不想着唱歌了,继续说道:“所以啊,每次你们上课弹得什么巴赫、老柴啊,我老家伙虽说几十年没碰琴了,可还是听得出弹得好坏,你说是吧。”
老爷爷咧开了嘴,像个孩子。
星语也咧开了嘴,也像个孩子。
星语看着老爷爷,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情绪。当一天不经意发觉自己垂垂老矣,谁又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诶呀,你看着我干嘛呀,还想吃花生?不给了,不给了。”老爷爷护犊子一样地捂住口袋。
“爷爷——”星语装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老爷爷看到更加乐了,一个劲地说“不给了”。
以往只有单调的音符的艺术楼里渐渐地回荡着一老一少爽朗的笑声。
闹够了,老爷爷猛地拍了拍脑袋:“诶呀,我都忘了你来找小纪。来来来,我带你去。”说着,老爷爷蹬着拐杖就往一条有些昏黑的走廊走去。
星语看着前面昏暗的走廊,瞬间又有些不敢往前了。“爷爷,有没有别的路啊,这里怎么这么黑?”
老爷爷愣了愣,看出了星语的恐惧,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想了想,说:“要不我老头子边走边唱歌,这样你跟着会不会好一点?”
星语明白自己是有些矫情了,可是心里实在打鼓。“您嗓子?”
“诶呀,行的哩,别看我年纪大,老头我可是每天都要吼上几嗓子的。”老爷爷说着就笑了,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微笑的弧度。
“走了——”
“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一道道水
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
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哟一杆杆枪
咱们的队伍势力壮
千家万户哎咳哎咳哟把门开哎咳哎咳哟
快把咱亲人迎进来咿儿呀儿咳哟——”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
这一次,星语竟真的不怕了。
唱完了一段,老爷爷转过身,看着星语脸上还有一丝笑容,也高兴得不行,“我就说嘛,唱唱歌就啥都不怕了。丫头啊,甭怕,啊,什么有的没的都是人吓人、吓死人,只要心里亮堂了,就啥都不怕了。”
星语听着,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心里划过一丝苦涩,脸上还是笑着,满口答应着。
“好了,也快到了。”老爷爷在楼道口停了下来,“你自个儿去吧,前面第三间是琴房。我怕我这个大嗓门会烦到他练琴,年轻人就是规矩多,还是小丫头你好啊。”
星语看了看身边的老人,点了点头,“回头我再来看您。”
“诶呀,啰嗦什么啊,你不来我这老家伙也会去找你的,你可不许嫌我啊——”老爷爷嘿嘿地笑着。挥着手自顾自地哼着小曲儿往回走。
“好。”星语目送着爷爷消失在楼道,才走到琴房的门口。
刚想敲门,就听到房间里似乎有人在弹琴。星语不好打扰,站在门口静静听着。
是勃拉姆斯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
其实,相比起勃拉姆斯那种自我折磨的爱情,莫星语更喜欢马卡姆在《夜航西飞》里写的样子——
“如果必须离开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决绝地离开,永远不回头。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它们已经消亡了。”
如果不能在阳光下爱,那么我会在流星落下的时候,为你祈福,然后相忘于江湖。
想着,房间里的四重奏已经过了一半。第三乐章的行板原本是勃拉姆斯下定决心不再思念克拉拉,然而看似的冷静决绝却总是暗含着暧昧和躁动,就好像是在刻意压制。
屋子里的音乐却似乎不是这样。没有恋而不得的苦闷矛盾,而是在述说着一种如陈酿般厚重绵长的怀念——初听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且等我说完这一折,就再也不见,再也不念。
门外,星语静静地等着屋里的音乐渐渐平息,等着钢琴的琴盖合上,琴谱收起,琴凳摆正……
门里,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窗外的晴空笑了笑,和往常一样收拾好一切,就好像自己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