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这天晚上,天气阴沉沉的。
夜的心事没被及时打捞,涨成了河。
随后,冷气决堤。
不知是谁偷了配方,宁谐城里很应景地飘起了雪。
马路边上不免多出几辆不在停车位上停着的车。
交警们很敬业,坚持在铺满雪的车窗上把雪一块块的都抹开。
一个个荧绿色的背影来往交错,像是在跟路人说明,他们不光是为了贴罚单,也是想让每一位车主能直面自己的错误行为,并自觉承担应付的罚款。
小惩大诫,往后才会少出错。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侥幸心理不能有,交警叔叔时时有。
“谁送的,这么大个苹果,”林陌把从一楼收发室取回来的“圣诞尊享版”《数报》一份一份折起来摆好夹在桌子上那堆书的最中间,抬头盯着林瀚看。
林瀚前几分钟还在教室前门口和姚媛媛撕咬着什么秘语。
姚媛媛穿着冬季校服,拉链半拉着。只系了一根带子的藏青色背带牛仔裤,和林瀚穿的运动裤是同一个色系的。被一列彩色小皮圈儿单独拎出来的几缕头发在倾颓的夜幕里剥开悠淡的银色。
林陌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了林瀚右手食指上勾着的黑色小礼盒,正面被橙色和绿色更迭的“LH”缠绕出好几个卡通版的小男孩头像,封口处拴着酒红色的蝴蝶结。
林瀚看到林陌时,弯着眼角,露出灿烂的官方笑容,左手不自主地宠幸着自己的小卷毛,“嘿嘿”地乐着。
林陌稍倾了下头,回应了姚媛媛的笑,没有理会林瀚奢侈又繁缛的表达。
而林瀚还执着地张着嘴,“诶喂啊啊”的在说什么,一字一顿的。
林陌把校服拉链拉到头,没有在意被拽得翘起来的衣角,右手已经钻进运动裤裤兜里了,然后用左手指尖捏着装《数报》的包装袋,侧着身子从前门挤进来。
掖进林陌嘴角里的是一抹浅浅的阴影。
年度大戏《你忽视了我,还一笑而过》圆满杀青。
雪下的大了些,打在银杏残枝上的光斑被衬得清冷惹人怜。
不修的身影乘在相互攀谈的白色灯管下。
“哥,别这么看我,”林瀚好像还挺委屈,回看了林陌一眼,“老有压力了。”
等我观摩完他手里捧着的别致的让人眼前一亮的黑色小礼盒后,他就放书包里了。
差别待遇。
不像他桌上的其他苹果,也有几个包装好看的,但没有资格被加冕。
因为皇冠只有一个,而它的主人是姚媛媛,由林瀚亲封。
大概这就是初生的喜欢,习惯了某个人偶尔停靠在心里,阳光明媚便生生不息,哪怕在寡淡的日子里。
“啧啧,瀚哥真有魅力,”林陌伸过手来,搭在林瀚的肩膀上,捏了两下,从他的桌兜里翻出本《知音漫客》后,又续着先前的“啧啧”声。
这本书是下午跑完操后高一的一个学妹给林瀚递过来的,扎着两个不长的双马尾辫,绑着的皮圈儿上分别卡着“可爱”、“甜美”的字牌,像在给她一触即发的欢乐解释说明。她说她们晚上安排了模拟考试,她没时间给林瀚平安夜礼物,就提前送了。
林瀚很快扯起了嘴角,“那还不是。”
晚一后的教室里多添了点小风,正敞着清昶的喉。
林陌稍站起身,趴过他面前的两张桌子,把他收到的苹果一颗一颗地往我旁边桌子的桌兜里放,撑在桌角的左胳膊露出青筋,从挽起的半卷袖子里坠入,然后萌芽。
自从路晓楚转学后,我旁边的桌子就升级成我们三个储备零食的小型仓库。
林陌还剩了最后一颗苹果被圈在微微隆起骨节的右手里,他侧过脸,喂了薄荷香的笑容漫在空气里,“叫一声哥就给你吃。”
我听到了什么?
让我叫他哥?
他又不缺小弟。(¬_¬)
在我心里,唯一承认过的哥哥只有顾子辰。
反正我不要。
他总这样,眯起眼来对着我笑肯定没好事。
呵,对了,他的生日是十月十四号,我猜他是真闲得无聊。
窗外的励志广场被雪映得发白,而我脸上的红热却始终没有没落。
“你的生日比我的还迟呢。”
林陌终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我才放心地抓起2B铅笔在速写本上努力构思下午跑完操后的情景,萝莉学妹和拉风学长的交集。
我习惯在每天发生的事中抽一两件比较有意思的通过纸笔记录下来。
我只是单纯的想在当前所处的这个空间里留下可以证明自己走过的痕迹。
把自己的想法注入时光碎片里,再重新缝补进远阔的往后。
毕竟,就算记忆力再好,发生过的很多事都会一一消逝,无法拾遗,直到没有印象。何况我的记忆力还不好。
等到以后老了,每次翻开之前用过的一沓沓速写本,看着铅笔勾绘出的黑白画面,心中会晃过的却是新的感慨,另一片山河。
那时的我应该会很感谢现在的自己吧。
谢谢你,替我存下那些我虽已回头却不舍忘掉的岁月。
谢谢你,小时候在不到一年的画画兴趣班课程里就积攒了这么有力量的画画功底。
谢谢你,让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每天躺在老人摇椅上锻炼自己看图说话的能力……哈哈哈……
林陌靠在他桌子的那摞书上,左手没有规律地翻转着自己的电子表,从未消失的表情立在那里一尘不染,“我九七年的。”
“九七年的?”
林陌和我一直是同一级,说实话,我还真没关心过他到底是哪一年的。
如果是于果或者林瀚和我说他是九七年的,我应该除了惊讶没有别的情绪了吧,或者再豁然开朗地应一句“哦,原来你是九七年的”。
但听到林陌这样说,我除了惊讶还有不相信和好奇。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林陌到底是九七年的还是九八年的,不管是哪一年,其实我都不介意。
可能我更在意的是他。
所以不愿错过可以求证的每一次机会,想一遍一遍地确认和他相关的一切。
“不是吧?”
我看到的依旧只是眯着眼笑的他。
缓缓移开的泪痣和从我脸上溢出的颜色交织在一起。
林瀚仰着头瘫在身后的暖气片上,双手穿过校服帽子,叉在脖子后面,奶味和果味偷得稀碎缝隙互相浪费,在他的唇齿间笃定着,“我和我哥同一年,九七年的。”
“瞎说。”我还是不相信。埋头继续在速写本上给下午那个送书的学妹手动美颜。
“靠,好烫,”林瀚把手从校服帽子下缩回来,放在嘴边,哈着奶香气。
早已过了踩着落叶吱吱响的季节。
依赖暖气补给的温热也与日俱增了。
林陌把散在《知音漫客》上的光分出一半来给了林瀚,嵌在嘴角的复杂比雪先落下了沟壑。
梧桐树杈上裹了挺多雪。
少了叶子,也不乏不屈的清高,反而更容易沾染利器。
越靠近尾端的枝条越柔弱,也越显死寂。平行向上的树杈偶尔掉下一两块不瓷实的雪来,也能招来一阵动静。
林陌最终还是没能如愿。
晚二是语文指导课。
别看孙学之在平时的课堂上视规矩道理为重中之重,经常用诗词歌赋把自己武装成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但在他的晚自习课上,他一般都不太管班里的纪律,一直守着讲台,批阅批阅我们的作业或者看看讲桌里积压的有年代感的校报,几乎不在教室里走动。
他说过,指导课的意义在于它存在的价值,它是一个公开的知识讨论平台,不设立门槛,旨在供所有学生在学业方面受益,所以不需要有顾虑,更不能被约束。当然,所谓的知识讨论平台仅限讨论本门课程。
不少人自动过滤了最后一句话,每次上语文晚自习都仗着孙学之给的勇气,看小说,看漫画,拉闲话,把死亡晚自习成功改编成了震动式的自由天堂。
我旁边的这二位,不仅没能完美诠释孙学之所说的指导课是“公开的知识平台”这一概念,还不遗余力地跳槽进入编剧的行业。
悲哉!
之前轮到钱江海督察的时候,他和孙学之谈过这个话题,奈何孙学之在圣熙中学的资历深,再加上以之乎者也开头的长篇大论确实动容,几句话就绕得钱江海没话说了。
最后,谈判无疾而终,我方胜。
在晚自习课这方面,我还是很欣赏孙学之的做法的。
不像其他的一些老师,在他们的晚自习课上,全身的细胞都得做功,好像只要不讨论知识点,不问问题,就得背负对待学习的态度不认真、不积极之类的罪名。
“诶,不是,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九七年的呢,你也没告诉我。”我还是不放心,给林陌写了纸条。
他把在胳膊肘上停滞的袖子又往上推了推,不可思议地歪了下脑袋。
让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入住圣熙中学流浪圈的“四大天王”,叶梓忆每次给它们四个喂火腿肠的时候,它们就边乖顺地啃着嗟来之食边歪着脑袋盯着我看,像在盼着我也给它们哥儿四个递出点什么来。
大天王,除了左耳朵是黑色的毛,全身都是白色的毛。
二天王,除了右耳朵是黑色的毛,全身都是白色的毛。
三天王,除了两只耳朵是黑色的毛,全身都是白色的毛。
四天王,除了两只眼睛那块是黑色的毛,全身都是白色的毛。
叶梓忆说它们兄弟四个模样生得整齐,每次行动的站位都是从大到小一条龙排列,很威风,就给它们取名“四大天王”。
林陌把攥在手里的纸条递过来。
“你也没问过我呀?”
“林陌,你真九七年的?”
“对啊。:)”
“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