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陌把左胳膊从脖子前面绕过搭在右肩上,下巴被刚圈起来的左胳膊揽进肘弯里。
电子表在他食指和中指的预谋下笨拙地扭捏着。
终于摔落下来。
还好是塑料的,不值钱。看到电子表在林陌桌子上随着惯性连续蹦跶了三下屏幕上还亮着绿色的数字后,我不禁感叹柠凯卖的东西的确很有质量。
林陌初一就淘下了这件宝贝,一直钟爱如初的,可能男生都恋旧?还是不会在乎他们说的所谓的这些女生才会计较的地方?不懂。反正我的手表要是被磨成那样肯定早换了,就算是被蹭了块漆,我都会拿在我家书房柜子里早不知道多少年前用过的马利颜料补上几笔。
记得当时还是我帮他挑的呢,主要是因为他说买完电子表要是能剩下钱就带我去贾街逛逛,我当然不可以亏待自己,不过我也没那么黑心啦,就是给自己多争取了几根糖葫芦而已,沾花生的。
贾街在南山的山脚底下,比较老旧的一条小吃街,但比明清街要更年轻一点,据说承包南山公园的老板喜欢旧建筑,所以这条贾街才没被商业化,还保留着原来的古香古色。
我打心底里是欣赏这位南老板的,毕竟全宁谐市数贾街那儿的糖葫芦吃起来最有感觉了。
“叶大班长,温馨提示一下,快要上课了,再不去打水……”
林陌从林瀚的卫衣兜里掏了两颗旺仔牛奶糖出来嚼进嘴里,像一剂澄净的解药,撕开一抹久藏的散漫的笑。
林瀚斜了林陌一眼,嘴角轻轻出现了两个小点,被暖气片烫得泛红的脸上挂着“笑什么笑,才想起来救你弟呀”的嫌弃表情。
然后把双手插进卫衣的兜里,封死了两个敞开的大口子,那架势像在防着谁要偷他兜里的东西一样。
糖纸不再寡言,在红色的兜里不情愿地翻滚着,搅拌着奶味,不知是谁教会了它们长情,一直窸窸窣窣的。
“哦哦,走了走了,去接水了。”
叶梓忆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说过,白开水是使她大脑运转的关键因素,否则课堂上的她无异于行尸走肉。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经常喝水,但在课堂上面对老师的随机提问还是做不到稳操胜券、临危不惧。
叶梓忆松开围在我脖子上的两个大暖炉,冲林瀚扬了扬下巴,“瀚哥,回来接着聊?”
林瀚“嘿嘿”了声,算是搭理她了。
于果把自己的保温杯拧紧盖塞到校服上衣的兜里,已经顾不上把露出来的那半截杯子再往兜里推一推了,从旁边桌上端起两只粉色的马克杯,“什么什么,你叫他哥?”
“走吧,去打水,”叶梓忆认为于果又在发无聊的神经,拽着他的校服帽子准备走向教室后门。
“不是不是,叶梓忆,你刚叫他什么?”
于果挪了一圈,从叶梓忆锁紧的指尖下转了出来。
“于果,你,诶?”
——还来劲了。
叶梓忆心疼自己的马克杯会一个不小心摔地上,再加上她和他的身高差距,只好脚后跟磕着旁边的桌子腿,配合于果走完这小小支华尔兹,眼看着墨蓝色的帽子从手心里溜走。
“你这都听的什么重点?”
我,林陌,还有林瀚全程都营造着一个良好的氛围。
于果朝我们这头看了一眼,像在提前告知“可不准笑我”之类的嘱托。
“我听见了,你叫他哥。”
“嗯,就叫了就叫了,怎么了?”叶梓忆只觉着一阵莫名其妙。
“真是不能忍,”叶梓忆冲于果强撑起眼皮,深吸了口气,压着嗓子,发出自带催冷效果的声音,“果子哥哥,咱们去接水,吧,好,吗?”
“……好……”
“好什么好,水房都排不上队了,让你给耽搁的。”
“诶,好好好,不不不,不好不好,”于果哪还敢再接着之前的别扭劲儿,被叶梓忆勾着肩膀,俩人‘和谐’地出去了,“别掐我,腰……疼……”
我和林瀚开始一起大笑。
但林瀚的笑是如释重负的笑。
看见他终于放心地离开那片暖气片,那处温暖的庇护所,还着急地摸了摸卫衣帽子有没有被烫焦,我更是被逗得不行了。
林陌偏开头咳了几声,嘴角旁边垒起来的弧度仿佛没有尽头。
他在很多时候都很清冷,但身处于果和叶梓忆的有趣日常时一般都不会掉队。
林陌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速写本。
穿梭在他眼角的笑被他关在眼睛里才片刻,透过窗户闯进教室来的余凉便开始作祟了。
林陌垫着胳膊,伏在桌角,摁着他的电子表玩,又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速写本,“滴”“滴滴”“滴”……一串代码,像是不能人言的秘密。
明明是一如往常的样子,我的心底却像喝饱了汽水,还是早晨刚起床时灌满的。清爽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了,更不会想要打嗝或者吐泡泡。
不知道哪里怪,好像是不是不应该这样?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顾浅浅,”林陌把电子表摆在胳膊边一摞书的最上头,姿势原封不动,伸手过来搭在我的速写本上,语气被压得极淡,“你的速写本。”
是在炫耀自己的左胳膊很长?
我颤颤地“啊?”道。
是在叫我的名字,也听见是林陌的声音,但一只大手猛得盖在我的速写本上,我还是没能招架住,慌得躲了下,差点心律失常。
他的手真好看。
大概和他心中的那片海一样好看吧。
我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手被包进一张大手掌里的场景,应该是很踏实的感觉。
然而一直在幻想,从未被实现。
我倒是经常从我爸和顾子辰那儿得到过踏实感,然而此踏实非彼踏实。
他说,“我找个东西”,然后手指的指尖在我的速写本上划了半圈,食指带动中指上下跳动了几个来回。
我只想说,吓我一跳。有病?有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么对我?
我的心理素质不好,那些没表达出来的话也只能想想。
我说,“给。”
他的手连同我手里的速写本一起匿身于静默长歌里。
接下来的画面真是难得一见。
林陌戴上了他的眼镜,左右都是纯散光三百多度的,金色框下的他用现在的话来说只有斯文败类最贴合。
林陌很少戴这副眼镜,不是嫌戴上不好看,而是嫌太好看,他说他不能暴露自己帅气的本质,被蜂蝶簇拥会很麻烦。你看看他作不作,自恋!
他一般只会在过年那几天和我在宁谐街上逛的时候戴,考试也很少戴,我如果我没记错,他上次考试戴眼镜应该是在中考吧。
究竟是要找什么东西才劳烦他这么兴师动众的。
林瀚捻着额前的刘海缠在指头关节上卷了半天了,一直低头盯着叶梓忆放在他桌上的那本《男生女生》,也不翻页。
“头发已经够卷了。”
“哦,”林瀚把手从头发上收了回来,“……小香菇……那个……”
林瀚迷迷瞪瞪吞吞吐吐的。
他时不时注意着我左手里捏的那片梧桐叶。
原来他的不自在一直在这儿。
我终于知道了他和姚媛媛之间也是存在没阻力的可能的。
“呀,差点忘了,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还是别人送你的,我就不要了吧。”
我不太喜欢别人送我东西这一行为,哪怕对方是真心的,我心里也多少会有些小紧张,因为不管什么事都是你来我往的表达过程,我不擅长与人沟通、打交道,虽然叶梓忆经常鼓励我“张开嘴,迈开腿”,但“主动”二字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吃力,会怕,会担心,会胆怯,会没有安全感。
况且林瀚也没有真心想要把那片梧桐叶给我。
不过最主要的是我更排斥类似于现在这种的,别人的别人的东西。
“咳,其实……”
林瀚扣着大拇指上的茧子,从我手里拿回了他的东西。
“收好了,我可不夺人所爱,还有啊,你得珍惜,得自己考虑清楚了,不要老让我们推着走,你要……”
我挺认真的。
虽然我自己都没捋明白自己的事儿,就胆大地在这儿当起别人的军师来了。嗯,可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林陌的镜片上和着热气,他摘下了眼镜,瞅着我的速写本,暗影迷迭深处隐约有了光亮。
林瀚点了点头,估计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他看了几眼梧桐叶背面的那几行小字,“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对树叶说的还是对我说的。
然后趴在桌子上,掀起了卫衣帽子。
糖纸再次无所顾忌,落下喧哗。
到了这会儿,宁谐城里的叶子大多都挣脱了束缚,宁愿要自由,也不惜怜短暂的生命,柳树只能留得住枯枝和梢头的几片无处可去的叶子。虽如此,却是半身傲骨不可欺,大冷天的,像一碟被打磨过的老唱片,激起暗礁,在月中晃着聆听过的地方。
晚上回到家后,我妈研发出了一种全新款的懒人模式,再次刷新我的笑点。
为了让我帮她关电视,她安慰我,说,就当换换脑子,在客厅散步了。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好像自己根本还没觉着很好笑。
好吧,那就当换换脑子,散步了。
我数了二十秒,发着白光的“KONKA”熄了,然后,再按掉插板上的开关。
这都是秉承了沈海燕女士的优良教导:不能关了电视的电源就马上关插板的开关,得给它们缓冲的时间。
嗯,说得对,要缓冲!凡事都得缓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