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着晚霞的天空格外通明透亮,晕染的大片大片淡红像狠狠地在宣纸上泼了一抹抹颜色。
或舒或卷的风声,被洗色的云朵,新生的柳枝梢头,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在寂寥中怏怏不乐,消缺的气焰抚弄晦暗的角落。
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飞鸟打开夜的清静,兜兜转转,凑成一排跳跃的黑色,相约奔去更高更远的那一角。光线什么时候开始收缩,蓝夜拉开帷幕,那是很深很深的蓝,盘旋的“吱呀”终于没有了回响。
“林陌,他呀,还和我在一个班,哈,你说巧不巧,”顾子辰系鞋带时突然冒出的一句“你那个发小呢”让我有意遮掩自己的猝不及防。
正月十五这天晚上,我约了林陌去十八米街转九曲,这是我们每年的习惯,也包括后来离开宁谐市的那些年,算是我对故土热爱的一种表达方式吧。顾子辰跟着我走到楼下,准备和我们一起去转九曲。听他说,是因为前几天突然被导师安排了一个比较重要的研究课题,这天晚上是他待在我家的最后一晚,所以才破天荒地陪我去观赏人潮。
“小浅。”
“嗯?”
“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在饭桌上被你妈的同事问道有没有喜欢的小男生,你说‘当然有啊,以后还要嫁给他呢’”,顾子辰故意认真地模仿我慢吞吞的语调。
“我说话哪有那么夸张,”我笑着瞥了顾子辰一眼,接着目光掉进满地残雪的强大吸引力里,“这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就是,你念小学那会儿吧。”
“怎么可能,我不会说出那样的话的。”
“你那会儿说的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诶?”,顾子辰顿了顿,嘴边零星的胡渣热烈地舒展开,积攒了好久的玩笑话终于可以落落大方,“噢,想起来了,好像就是林陌。”
“叔叔,你瞎说什么呢,”我看见林陌和林瀚正并排从三栋楼走过来,着急得在顾子辰风衣袖子上留下个印子。
“当时你把我们全桌的人都逗笑了,诶呦,太可爱了,哈哈……”顾子辰习惯地牵过我的手,眼神里点缀着笑意,依然困在旧时的记忆中。
一身绿色的运动装,褶皱拧住的地方像被撒了轻纱,荧光三道杠很是亮眼,休闲的步调和他旋开的梨窝。林瀚一只手搭在林陌肩上,被林陌嫌弃地甩开。
“穿这么亮,就怕别人看不到你呢,”林陌的眉头堆积着严肃。
林瀚嘴里含了一包跳跳糖,“当然了,现在街上这么乱,我长这么帅,被挤丢了你也好找啊。”
“真不知道谁给你的勇气,”林陌把手踹进裤兜里,架在鼻梁上的金色眼镜框勾勒出他不动声色的轮廓。
“子辰哥,”林陌总这样称呼顾子辰,感觉我好像比他矮一辈似的。
顾子辰松开我的手,攥着的拳头怼到林陌胸前,青色的胡渣向外微微摊开,“诶,好久不见,都长这么大个儿了。”
“小香菇,这谁啊,”林瀚抖落着衣服上沾的糖屑,撂在手指间的绿色上下浮动。
我揽过顾子辰的袖子,“我叔叔。”
“你叔叔?”林瀚诧异地扭头看着林陌,“那你叫人家哥,”又看着我,“你岂不成我哥侄女儿了。”
林陌扶了扶眼镜框,低声说,“就你聪明。”轻声呢喃没能遮住他的稚气,竟有点儿招人喜欢。
林瀚咬着荧光绿的帽带,满嘴跳动的颗粒和空气的味蕾碰撞,“嘿嘿”笑出了声儿。
“林陌他一直这么叫,我也就习惯了。”
“嘿,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林瀚挠着蹿出后脑勺的几撮头发,“我是林瀚,顾浅浅的同桌。”
“顾子辰。”
“那我也叫你子辰哥吧,我怕我哥忙不过两个称谓来。”
“都行啊,我不介意。”
“德性。”
“切。”
暮色开始垂青这座城市,闪烁的霓虹,拥闹的街头,和它骄傲的倔强,毕竟那是年味的最后一剂调料了。
转九曲是宁谐市特有的风俗。九曲,民间也称“九曲连环阵”或“九曲迷惑阵”。整个阵呈正方形,横排19行,竖排19排,阵内361个座标点,东、西、南、北、中共分为九个曲阵。“九曲”像个城廓又似一个迷宫,其回廓没有重复路径。流程大致是先在入口的竹编篓里随意扔点香火钱,然后每个进入九曲的人都手持一柱香,在挂有二十四节气的门牌上戳个洞,最后顺着人群走到出口。
十八米街是一条宽十八米的商业街,地形较广,人流繁盛,每年正月十五的这一天,都会在街口设有九曲阵。
整排的柳枝猖獗地摇曳着,缠绕在上面呈网格的亮色,胶带折叠出“嘶嘶”的声音,埋葬了还未出生的幼芽。电检后翻新的路灯晃眼了许多,他和她,他和他,拉长,缩短,重合在一起。
锣鼓唢呐的交织轰鸣给这个时节提前暖场。“你在吃跳跳糖?”我接过林瀚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两小包招惹喧闹的角色。舌尖上的欢愉,闪耀的荧绿色,浅浅上扬的嘴角,他微热潮湿的手心。超大号的盘子和火炉子一直立在街口陪伴我们仓促的排队,还能在慌忙的人群里不乱阵脚,好像总是残存着能量。
“小浅,我记得前面有买糖葫芦的,你吃吗?”
“吃,我要外面粘花生的那种。”
顾子辰留下我们三个,独自挤进漫漫人海。
“哈,好开心,”我把戳过大寒门牌的半截香扔进火盆。
林陌笑着说,“每年都要说这句话,真傻。”
“不是吧?小香菇,你每年都来转?”
“当然,这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崇高敬意。”
我伸开双臂,好像这样就能更深刻地去拥抱住这份浓厚。
任一抔土,该有的烟火气息。
“哈哈哈,记得上次我转九曲还是刚上小学那会儿,语文老师让写转九曲的日记。”
“那你可真可怜。”
“我不太喜欢这样人挤人的场面。”
“多喜庆呢,你看你,一点都不合群,咦咦。”
“你鞋带开了,顾浅浅。”
烟灰零落的硬化路,一只粉色马丁靴的鞋带已散的没有了蝴蝶结的形状。
“哦,”我收紧肥厚的棉衣,蹲下身子。
“哥,我好多年没回宁谐过年了,竟然变化这么大,还挺热闹。”
“你刚还说不喜欢人挤人。”
“逗她的话,你也信。”
我在摸索鞋带中抬起头,“糖葫芦一会儿没你的了。”
“那我要吃我哥的。”
“不行。”
“就要,”林瀚灿烂地笑着,被风吹散的刘海和映在三道杠上昏黄的光衬得他更白净了。
“不行。”
棉衣的宽度和我不娴熟的手法显得我孤独,无助,又可怜。
“那我吃你的,糖吃多了会变笨,就像你现在这样,”林瀚歪了歪下巴,鼻子里散出一缕热气,“我……”他迈前来和荧光绿色相配的运动鞋停在尘土静谧的那一刻。
林陌比他先一步“系个鞋带都这么磨蹭”,他蹲下身子,手指挽着少女心的粉色,几圈后开始成形。冰冷的金色眼镜框撑起丝丝笑意,被阴影打过的侧脸格外好看。
林瀚站在一旁,一直摸着后脑勺的头发,躲闪的眼神在香火烛光里暗淡了光泽。
我轻轻拍了拍林陌系好的鞋带,“林陌,你真好,嘻嘻。”
“傻。”
是这样的光景,放肆的年味与寒冬腊月里的冷峻合作。
粘着花生的糖葫芦随着我挪动的小碎步一点一点在唇齿间磨合,不牢靠的花生碎被撒了一地,和弄丢的年味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