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宽坐在山西官道的茶房旁,左腿边靠着把宽刃长刀,粗看来像是官家人常配的平遥府匠制品,细细一看却比平常捕快、官兵佩戴的刀要长上一尺,再说那厚度显然也要比他人厚上一倍。
那伙计瞅着那晃在凳子上的长刀,心中戚戚,由此便能看得出那汉子绝非常人,只是不知这汉子要做甚事,若挡了他的路,任是哪路神仙,不过是一刀宰了便是。
“茶坊,现在几时?”壮汉突然开口道。
“日头当空,正值午时。”小二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正值倒春寒的季节,黄土夹杂着腥热漫天飞舞,正坐了三日的大汉身上的汗臭味也愈加重。
“来十斤牛肉。”那大汉从破褂子里取出两片袁大头,直道:“把好菜好酒都给爷爷上来,钱少不了你的。”
“哎!”伙计这几日早就对这大汉无耐,没想到,这一出手便如此阔绰,足够他一个月的收入。
“如今店里只有八斤了!”大抵半个时辰,那伙计踩着风尘从太原城折返,一只手包着块牛肉,另一只手抱着一坛子酒。
“那就八斤,还有那酒,一齐上来吧!”
伙计把手中的酒和牛肉放到大汉的桌子上,自径回到椅子上躺下,从怀中取出两块饼子,挑着眉眼,哼着歌。
“这块便给你罢!”那大汉用刀削了牛肉铺在纸上,最后剩下半斤大的肉块扔给伙计。
那伙计嘿嘿一笑,也不说什么感谢的话,便就着牛肉把剩下的饼吃完。
刘义宽横坐在凳子上,风沙愈大,酱色的牛肉上一粒粒全都是沙子,这时伙计才发现原来这人竟是一口牛肉都没吃,反而酒倒喝了不少,不由觉得可惜,整个太原城今天最好吃的牛肉竟就这么在风里放着,心想等会儿真要吃的时候还是不免要剔下不少肉。
刘义宽确实一直都在喝酒,他也不知道今天道理能否等到那袭白衣,都等了四五天的时间,今天却突然心血来潮,他知道,那人今天必来。
这么想着,刘义宽一等,便等到了黄昏。
伙计在地上躺着突然挠了挠肋骨,换了个姿势,把手贴在耳朵上似乎是找不到枕的东西只好拿手来用,片刻,呼噜声便又传来。
刘义宽看了看睡在黄土地上的奸猾伙计,一路上的柳叶随着风沙在伙计黑色的皮肤上盖了层黄绿相间的薄衣。
难道今天那人没回来,还是没能回来?
刘义宽终于起身,看了看伸向远方的山西官道,当年他便是随着那人从此一路向西,过了玉门,吃了哈密的瓜,再走便到了喀什,到了喀什便要一路朝北。当年一路百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一路走来哪路神仙敢不给他山西闯王面子?谁曾想,今日也落得如此下场。
刘义宽知道自己等不了了,买来牛肉做此准备,他提了刀,挑着牛肉,赤着脚便朝着西方走去,那人回来自然要动手,那人没能回来,便轮到他上了。
“前走八里北,有匹白马,权当送你了。”躺在地上沉睡的伙计突然说道。
没人知道这伙计是从哪里来的,也没人清楚这里什么时候有了茶坊,可这一切如今看来却不重要,因为刘义宽身为捕快并没有想去调查。
伙计站在路边看着风沙柳叶里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也要做些什么,可这想法转念便被他抛之脑后,因为那汉子先走了,他却还在等。他看看身后西山的落日,算算时辰,心道再不来他可真的要走了!
正想的片刻光景,伙计便眺望到远方官道上起了漫天的尘,袅袅的黄土从那土地上飘到了天上,应和着风沙柳叶,还真有山西闯王的气魄来。
“伙计,有啥上啥,先来壶水。”那人白衣红马,手中握着杆红缨长枪,通体黄玉颜色,伙计知道那是这人家传的宝枪,也就不知传了多少年的宝枪才能如这般寒意逼人。
伙计“哎——”地应了一声,才感抬头真的去看闯王,这时他才发现那人并不像他自己的名号一般长得令人生畏,反而一脸的书生气,虽然那额前飘着血的几缕干黄的枯发配着那枪杆上明显还在滴着黑血的包袱尽是煞意,可就是这样,那白衣书生说话的时候就是这么令人感到温和而又生畏。
伙计哪里还敢去摆对那汉子时候的谱,立刻去后面取出两斤牛肉好生放在纸上给闯王放到桌子上,突然他又想起桌子凳子还没擦,那空气中还留着那壮汉汗液的臭味,可当下闯王已经坐下,他虽想了起来却又不知作何是好,顿时心中暗叹自己的失策。
“你父亲进来可好?”闯王喝了杯茶,问道。
“家父已故。”那伙计没想到自己被人认了出来,心生窘迫,赶紧低了低头,似要把那张黑脸藏到夜里才罢休。
“当年豫让吞煤杀人,没想到你把自己晒成块儿煤了。”闯王看着依稀能辨的轮廓,像是打趣道。
伙计不是乡村野夫那样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自然从这看似表扬的话里意出那真切的讽刺,可我能怎样办呢?伙计心中叫苦,可嘴上还是小心问道:“事情办完了?”
闯王眯起双眼打量着自己眼前的故人之子,愈加感觉儿子果然还是不如爹,不过他还是回了,淡淡地说道:“完了。”
伙计心想怎么就这般简单地便讲了出来,你难道不知道这句“完了”意味着什么嘛!这般想着,他便感觉自己这般类似于守株待兔般的行为及其可耻,于是又问道:“那大人还留在这里要做甚?”
“等人。”闯王说完后便不再理那伙计。
那伙计撇了撇嘴,无非是那被我留了两斤牛肉的汉子罢了,就跟谁不知道一样。
果然,月亮还没升起来的时候,那官道上便又传来了一阵孤独的蹄声,伙计看了看天,风声依然很大,他糟乱的头发上早就满是风尘,心中生出淡淡遗憾,头上没有月亮,便借不来月光,没有月光自然看不见那山西官道上因他那一骑白马所起的扬尘。
“大当家的久等了!”那汉子手里握着长刀,刺拉拉地便坐到了闯王的前面,然后把另一只手里的牛肉放到桌子上,“我就想着伙计应该吃了我两斤牛肉,果然如此。”
“还好。这几天连续行了八百里的路,有些倦了,正好歇一歇。”闯王的声音平静无波。
“那便吃吧!”话说道这里,便没什么可讲的了,他看了眼被随意扔在外面的染血包袱,心思却没在上面,难道还要让在外面牵马的伙计来告诉闯王,老子我也是在这里干等了你好几天没有吃东西的,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又何必再提,他这番作为,不也是想着一会儿不沾闯王的便宜吗?
“早就说过让你换把刀,你却偏不换。”闯王手握红缨,骑着马慢慢踱步。
“习惯了。”刘义宽嘿嘿一笑,问道:“那几个洋鬼子杀了?”
“杀了。”
“甚好。想必他们自然比不过大当家的绝世枪法。”刘义宽是在官府当差的人,别人不知道,但他却清楚一直十几人的武装洋人是多么恐怖,没想到大当家仅凭一马一枪便全都杀了,心中自然佩服,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要做的事情便有写担忧。
“阎锡山让你来的?”闯王突然问道。
“是。”
“忘了讲,杀洋人自然要用他们的枪,一枪一个着实有可取之处,倒是为我省了不少时间。”闯王说完后便骑马朝另一边走去。
刘义宽苦涩一笑,抗了刀,也朝对面走去。他正值二八壮年,而那声名斐然的闯王已五十多岁,即使脸上看着并无老意,可他明白有些东西不是表面看着是什么就是什么,这句话还是他跟着闯王时讲给他的,谁能料想,有一天他这个声名不显的捕快竟然要杀了大名鼎鼎的山西闯王?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风沙迷了他们的双眼,加之头顶上又无月光可借,所以刘义宽看不见远方那人的脸,不过,那又如何?
声随人起,站在远方的伙计视力不差,却如何也看不见远处的刀光剑影,起初只听到“叮——”地一声脆响,他知道这是那长刃砸上长枪的声音,随后又是“叮叮叮——”地几声,是短兵相接的声音,随后只听见“嘭——”地一声,便只剩下了风声。
伙计回到了茶坊里,几根竹竿在风中摇摇欲坠,即使夜来了,风沙依旧没停,所以牛肉里的沙子愈来愈多,他嚼着嘴里的沙土和肉,却没喝酒,眼睛在黑夜里异常明亮,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您……杀了他?”那伙计弯着腰,轻声探寻道。
闯王放下枪,栓了马,抖了抖自己的衣裳,才回道:“输了半招。”
伙计见那大人心情不好,便不敢再多问那“输了半招”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只有闯王一人回来,自然是那提刀的汉子了,心想那两块袁大头,心中不免有些惋惜。随即,他朝着远处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那匹停在远处的白马便提着蹄子一踮一踮地跑来回来。
伙计伸手替它顺了顺鬓毛,挠了挠下巴,白马便打了个喷嚏,也不知是高兴还是被风给堵了鼻孔。
闯王回来后便一直在吃牛肉,又喝了几碗酒,远处才又来了个人。
伙计还像下午那般躺在地上,月光照在了他像没了气的躯体上,也照亮了那来人。、
“山西闯王,久仰久仰。”只见来人身披黄色大褂,黑白两色各居一旁,内衬着件白色内衣,却敞着怀,露出干瘦的肋骨,尖滑的脸上留着两撮胡须,手中握着跟竹竿,竟然是个江湖术士。
“没想到韩天师不在南京享受供奉,却来了山西管事。”
那伙计听到这句话,才醒悟这术士原来是在南方活了千人的韩半仙,心中暗暗赞叹。
“哪敢哪敢,后生怎么敢管闯王的闲事。”韩天师放了竹竿,才迟迟抱拳行礼。
闯王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买酒!”韩天师吃了两口肉,似乎才发现没了酒便少了兴致,于是就朝着伙计喊道。
伙计翻了翻白眼,如今正值太原夜禁,哪里有什么酒来买。
“只管去买。”韩天师竟然从他那身前的褂子中掷出两块袁大头,心中早已知晓伙计的忧虑,说道:“今夜多事,阎锡山无禁城。”
伙计捡了钱,心中隐隐生怨,你说没有禁就没有禁吗?太原城禁又不是一月两月的事情了,怎会说变就变,再说即使没有城禁,酒家早早便关了门,哪里还有酒来买?不过他对这等江湖上的神仙心中敬仰,自然不会拂了神仙的意,只不过可惜要白跑一趟。
太原城不远,一来一回不过一个时辰罢了。伙计双臂报酒,低着头踩着月光,面带喜色,心道神仙果然是神仙,能算尽这天下的大事,正犹豫怎样能让神仙为他算上一卦,却竟然发现这山西官道两旁的柳却全都败了!风一吹满天干枯的长叶像是蝴蝶般“唰唰唰——”地摩擦、碰撞。伙计呆了,感受着夹着沙尘柳叶的风打在自己的脸上,又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心渐渐从喉咙里悬到了嗓子边。他咽了口唾沫,便头也不回地朝着茶坊狂奔!
“不好了不好了!天降异象,天降异象!”伙计远远地便朝着茶坊喊道,却无人应答,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才发现清冷的茶坊内竟然已经坐了四个人!
“满上——”韩神仙扭了扭腰,把黑色的小腿踩到了凳子上,操着一口南方官话撇着嘴斜着眼讲道。
伙计见除闯王外四人竟然全都坐在这一张桌子上,便明了在座的自然都是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面色便镇定下来,开了酒,取了碗,为那几人逐个满上。
“闯王枪法无双,刘义宽甘拜下风。”喝了酒,才有一人开始说话,原来刚才和闯王马上较量的汉子并没有被杀死,不过右臂上明显有一大块血肉外翻了出来,伤口四周全都是血迹,却也不见再往外冒血。
看来这汉子应当也是个人物,伙计在心中想到,又想来自己前几日同这汉子共处了几日,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你倒是长进不少。”闯王眯着眼睛,从容的说道。
伙计看向其他二人,一人书生打扮,坐在闯王的右边,在桌子上放着折扇子,这人好认,伙计看到那扇子就知道这是响彻西北的白书生,他和闯王一样,都喜欢穿白衣服。另一个人辨识度亦很高,一身乞丐的打扮,杂乱蓬松的灰白头发竖在头顶上,满脸的皱纹即使不笑也拥挤在脸上,若是平时伙计自然认为这人不过个叫花子而已,可他明白今日来的人都非常人,所以这人自然是山西丐帮的舵主——蒲公孙。
“闯王有些事情过了!”蒲公孙挠了挠胸口,这般审问道。
“过不过,自然有天道在看。”
“那可是整整几十户人家,上百条人命!”韩半仙叹惋道。
“那你当初毒了千户人家,怎么不来说事。”闯王盯着他的双眼问道。
“这——怎能一样,为名为利,自然有得说法。”韩半仙知道自己已经输了理,便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那小子,你来的时候可见了天地异象?”一直没有说话的蒲公孙一开口便是询问伙计。
伙计踟躇道:“八里官路,杨柳尽毁。”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蒲公孙逼问道。
刘义宽心中一凛,没想到这人竟下了如此手笔。
“邪门歪道,又如何有畏。”闯王面色平静,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亮,“那动手吧!”
伙计瞧着他们,他们没有动手,但他却看到那乞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掏出口黑色的碗,白书生的手就搭在那扇子上,而刘义宽的左手早已握在了长刃上。
伙计不免为闯王捏了把汗,刚刚仅凭那个汉子便能和闯王战上几回合,而当下其他二人功夫自然了得。
“哎呀——”伙计正想说上一句,场面却因此突然爆发。
只见韩半仙的长竹竿当头劈下,同时那书生的折扇也朝着闯王的胸膛戳去,而刘义宽则单手提刃便封了后路。闯王大喝一声“久违”,竟然以诡异的身法双膝跪地,脑袋后仰,就这般直挺挺地划到了桌下,双手稳稳地接住了韩半仙劈下的竹竿。顿时,木屑四飞,伙计张了张嘴巴,最终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哈哈,等的就是这一招!”一直没出手的蒲公孙起身向前伸腿,封住闯王的左面,然后蹲下马步把黑碗狠狠地朝着闯王的脸上拍去。
闯王不退反进,欲要揭竿而起,却发觉这鬼术士的力气极大,竟然一时起不了身,若现在他的脑袋像右边躲去想必迎接他的必定是那白书生的折扇,他倒不怕那书生的扇子,可他的脑袋怕,这么想着,闯王便抬手接住了那口黑碗。
“我来也!”刘义宽大吼,便提着长刀劈下。
这一招看似凶猛却属实是解局之式,不得已,蒲公孙向后让出一步,一环被破,环环被破,闯王借势侧身卸了那竹竿,终于立起便欺身到韩半仙的身旁,捏着拳头便朝着对方脑袋砸去,“嘭——”地一声,韩半仙伸手接住这一拳,却也借势向后方退去。
场面又重归平静。
“山西府捕快刘义宽,你想作甚?”蒲公孙不满地质问到,刚才那一击看似迅猛而又果断,实属四人布局酝酿了半个多时辰才有的绝命一击。封了面首,绝了退路,瓮中捉鳖,只求的便是一击必杀,毕竟在场的谁都明白对方并非常人。
“闯王于我有恩,如今还他一命自然应当。再说,官府做事,需要理由吗?”即使在场的各位都要比他辈分高,可刘义宽依然质问道。
蒲公孙捏了捏手上的黑碗,不再说话。
“那便再来吧!”闯王喝到,“枪来。”
伙计似乎是吓傻了一般,愣在原地,瞅着月光下这几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闯王看了眼伙计,心想这黑孩子在夜里就是不易被看明白,出神的片刻,一直沉默的白书生的折扇已到。闯王立刻后退,在地上滚了几番终是取了枪。
“来吧!”书生只说了这一句话后,便不再多言。
即使闯王看似并没有处在下风,可伙计依然知道这等局面并不能持续良久,就像是困牛一般,一群人把牛围起来再慢慢杀死,这样所有人都不会受伤。可伙计并不想帮忙,反而渐渐后退,真正隐于夜色。
闯王自然没有想着依靠个茶坊的伙计脱困,他感受着自己的生命逐渐流失,鲜血顺着臂膀,腰背和着泥土在身体上顺淌而下,朦胧中他看到了他不久前死了的弟弟。他弟弟站在太原城口望着他傻笑,挥着手,像是在迎个胜利的将军般欢喜。
“人间太无趣。”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赴这场局了,原来他弟弟死后,他除了报仇,还求一死。
如此,便一切好说。
“叮——”地一声,刘义宽厚重的长刀砸在了他的枪上,枪身颤栗,抖得他快要握不住它了,随后只听见“嘭——”地一声,白书生终是得了机会,一扇戳进了他的肩头,带出来绞着血丝的肉块。
闯王的破绽越来越多,蒲公孙这时上前喊道,“你们这群人束手束脚,既然都不想背上这名声,就让老子来吧!”
说罢,他猛地掷出手中的黑碗,然后竟从腰间抽出把剑来,就要向前刺去。只见韩半仙的竹竿突然伸到他的面前,挡住了去路。场上又安静起来。
“想必大家受阎锡山所托来此诛杀闯王,再言闯王罪孽深重,落得如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你们竟要阻我?”蒲公孙站在一边提着铁剑说道。
“非也非也,在场的各位谁没受过闯王的恩?现在这般做,只不过是在他临死前把恩德报上,免得下了地狱还要还债。”白书生结果话茬,甩了甩扇子,上面的一幅山水早已被血染上了夕阳。
蒲公孙看着他们三人皆站在闯王那边,而他这边却只有他一人而已,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便大笑道,“既然早有计谋,又何必让我来此杀人?”
说罢,他便捡了黑碗,收了剑,哼着曲子朝着远处走去。
剩下三人相顾无言,他们并没有计划,或者将并不需要计划,都是闯过西口的汉子,早已有了默契,只是如今闯王已不省人事,他们该如何是好?
“噗——”伙计想过很长时间,当匕首插入别人的心脏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即使他杀过人,却从来没有一这种方式杀人,因为他告诉自己这种最痛快的方法一定要留给他的杀父仇人。
如今,这把他藏了十几年的匕首终于刺入了它的归宿,不枉他日日夜夜的磨砺,可伙计并没有感到痛快,那“咚咚咚”的心跳并非如猪崽那般有力,鲜血也不像猪崽那般如柱般地喷涌,但那条在空中的血线还是喷到了他的脸上,掺杂着他一路爬来脸上沾染的尘,慢慢地花了他的脸。
闯王回头看了看,那把长枪终是倒下了。
“对不起。”伙计没想要留手,但他还是为这个男人而惋惜。
“没关系。”闯王干涩的声带传出像是两片锈了的铁片摩擦的声音,然后他永远的倒下了。
韩半仙面容复杂地看着他,刘义宽提了提刀子,又放下了,白衣书生最终什么话都没说,便走了。
“果然还是闯王。”韩半仙摇了摇脑袋,刚才闯王说完“没关系”后便决定了这个年轻有为的刺客今日可安然离去,韩半仙知道,他做不了什么。
刘义宽走到发呆的伙计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道,“竟然是苒玉的孩子,怪不得怪不得。”直到这是他才发现这位与他处了几天的伙计黑色的面容下竟然隐藏着张如此清秀的脸庞。
“你不要带走他的头吗?”刘义宽走出十步的距离,伙计才叫住他,问道。
“闯王的头我看谁敢带走。”刘义宽盯着他看了看,认真说道,“他谁也不欠,在场的各位都欠他的。”
伙计没听懂刘义宽的话,可这有如何,大仇得报,时间哪还有比这更加值得高兴的事呢?
夜过午时,闯王的尸体已被漫天的枯叶遮掩,或许明天便会有人发现山西闯王竟然横死在官道之上。
突然,风停了,沙静了。
空中突然掉下颗头颅,正是最先离开的蒲公孙的脑袋,到死都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后,天上缓缓飘下位青年,梳着高高的发髻,干净整洁的衣服即使隔着老远,伙计都能透过月光看得见。
那青年从腰间抽出把长剑,作势欲要斩下闯王的头颅,突然,一双手从地下伸出死死地握住了他的双脚,同时,一柄长刃透着寒光迎头斩下,青年没有去管那双被掐疼了的脚,而是轻轻一挥,挡住那长刃。
无往不利的长刀甚至连声音都没发出便像豆腐般从中断落。所幸,刘义宽对此并不意外,反而转身面部朝上用双臂狠狠地锁住了青年的腰,青年皱了皱眉头,几乎没有多想便把剑顺势斩下,竟直接把刘义宽腰斩!
但刘义宽双臂的气力却更大,青年低头一看,才发现这人竟然咬舌生生把自己痛死了。
借着青年晃神的片刻,一根竹竿和一把折扇突然从他的后背和头顶直冲而下,青年轻哼一声,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愚蠢的人竟然会向他出刀,但这并不妨碍把这些恶人杀了。只见他干净的道袍突然鼓动,连带起阵阵的清风,青灰色的胸膛就像是被风吹起的旌旗一般,然后所有积蓄在其中的空气“嘭——”地一声爆炸,一阵罡风把他头顶上的白书生还有身后的韩半仙震向远处,刘义宽半截身躯血流如柱,猩红的血迹夹杂的内脏在泥土中随着青年的怒吼翻滚。
伙计只能感觉自己的耳朵被震的失聪,抬头想要看看月亮却发现天空早已被这半天下来积攒的落叶遮蔽,忽然,他又觉得不同,那墨色的枯叶竟然在渐渐变绿。
神迹!这是伙计在昏迷之前最后的想法。
“不自量力!”青年冷哼一声,并不怜悯这些蝼蚁的挣扎,左手握剑把那埋在落叶中的双手砍断,他拔起双脚,把脚上和腰上的处理完后,他看着满世界盎然的绿,深吸一口气,这些都是因为他!活了这百颗杨柳。很久之前他老师就讲过,天道轮回,好生之德等种种道理,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可此番下山,当真是体验了番红尘中的人生百态。
他举起长剑,即使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要狙杀他,可这并不影响他取了闯王的脑袋,剑起人落,他伸手便把闯王请到到了木匣子中。
转身的片刻,他竟发现那扔在尸体旁的长枪,愈看愈喜欢,只见那杆枪通体玉黄,雪白的枪尖在月光下明亮如星辰。这山西闯王能有这如此的名气想必与这杆能汇聚灵气的长枪必然脱不开关系,他把长剑插回剑鞘,弯腰去拿那杆枪。
就在他刚要碰触那枪的时候,突然有股寒芒暴起,冲着他的胸口而去。仅仅不到半个呼吸的时间,那锋利的枪尖便直刺进他的血肉。他来不及多想,侧身把力卸去大半,那杆枪挑着他胸前的血肉还有那身已经染了血的干净衣服在空中又前行片刻才罢休。
“滚出来!”青年真的怒了,他不知为何这些人如此苦心孤诣地想要他死,他确信以前没有见过他们。
只见蓬松的墨绿叶子中钻出个蓬头垢面的胖和尚,他见到那枪空了后,只笑了笑,眯着双眼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后便闭上双眼安详离去,他竟然自杀了!
青年盯着这胖和尚,双眼阴晴不定,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也罢,能破了我的衣,不枉你在这里守了几天。”青年摇了摇头,便收好匣子。
“你也是来杀我的吗?”伙计一醒,便听到那如神仙般的青年的声音。
“您是……神仙?”伙计慌忙起身,却不知如何做是好,便愣愣地停在原地。
“罢了。”青年无聊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慌张,“在天上看了你好几天,连我也是后来闯王说你才发现你还真是个眉清目秀的人。”
“那您是……神仙?”伙计更加卑微地问道。
“若你认为如你所见的便是神,那我便是神!”那青年背着手骄傲的说道。
“哦!”
“你知道为什么他们非要杀我吗?”青年不解地问道。
“呵呵,您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会知晓。”伙计弯着腰小心说道。
“也罢,你便跟着我回山中做我的书童吧,正好却一个帮我做事的人。”青年说完,又犹豫说道,“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当然愿意!”
“那便走吧。”青年一挥袖子,便把他带到天上。
他们走到了闯王的村子,昔日繁华安全的村子如今早已鸡犬不留,被闯王屠了个干净。月光下一座座被官府安葬的坟头披着层银色的惊肃,像是躺在海中的一艘孤船一般,安静。
“从此山西再无闯王!”伙计感叹道。
“杀了这么多人,自然罪该万死!”青年冷哼道。
“自然。”伙计向前一步,走到了青年的身前。
青年皱了皱眉,心道待回去仍要好生调教一番。
像是条清冷的河,伙计转身便利索地把手中的匕首刺入青年的胸膛里,滚热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淌到了泥土中。
“为什么?”青年瞪着双眼,不解地问道。
“你要知道,我们所有人都欠闯王的,包括我。”伙计并没有拔出匕首,反而放开握着匕首的手,慢慢地朝着最大的那座坟走去。
半月前,正是在这坟里躺着的人挡了洋人进村的路,便被洋人虐杀致死,要知道他是个傻子啊!而被他哥哥所庇护了三十多年的村民却对此袖手旁观,试问怎么不寒心。伙计瞧着月色,他甚至能够想象到当初闯王回来后那悲愤的心情。随后他便大开杀戒,屠了村,又连夜行了三百里把那群闻风而逃的洋人狙杀。
可这又如何?伙计不是闯王,可闯王杀了他父亲,那个一声只教会他抽出匕首刺如心脏这一个动作的男人,被闯王杀了。他以前之所以不动闯王,自然是碍于那人的名声,可这一次,仿佛是有了借口,就像杀了他后他总归能告诉天下人闯王死得其所。没想到,一见面闯王便认出他来,可能因为自大,或许其他什么原因,他当时并不知道,反正闯王没有动他。直到闯王被他刺死,告诉他没关系后,他依然不明白为什么闯王留他一命,最后看到那年轻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杀了四大高手后,他才猛然醒悟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情。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局罢了,没人知晓这局是谁做的,每个人只有自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就像刚才他问了两句这青年是不是神仙,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今夜,这个人必须死。
“为什么……”青年不甘地问道,“我明明也如那人般诚心待你。”
“你不是闯王,再说,我与他恩怨分明,欠了他一条命,所以自然要把你的还给他。”伙计冷声道,“忘了说,山西闯王必须死,神仙更是必须要死!”
“我师弟明日就来,且看你们不得好死!”青年死死地盯着伙计的面容,捏碎一块斐玉。
“你怎么知道中华只有一个山西闯王呢,又怎能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我呢?”伙计似笑非笑地看着青年,从远处取了长枪,出手便洞穿了青年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