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伽和尚没有心,这件事情,只有他和方丈知道,除此之外,无人知晓。可方丈也要圆寂了,厄伽和尚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能同自己一起守护这个秘密。
小和尚知道,原本他有很多师兄,却不知为何,在自己懂事起便从未见过他们,平日只有方丈和自己相依为命。他们若是还在的话,那么这个秘密就不用只我一人知晓了。厄伽和尚看了看阴沉的天空,不由得想到。
此时正是应去大雄宝殿打扫的时辰,空荡荡的大殿中香火从未断过——当然,所有的香烛都是小和尚与方丈日日新更换的。仅以此景便能够用想象得出到,这座寺庙之前是多么得鼎盛,却不知何种原因突然谢绝门客,遣散弟子百千,最终沦为深山中的孤寺。
这座寺之前有个名字,叫做“厄伽”——不过小和尚却从未见过那块本应闪闪发光的牌匾。而他的名字恰巧也是厄伽——或许方丈把自己留下本来便是因为自己与这寺庙的缘分吧,每每小和尚在悲哀自己身无旁人时候总是会这样想到。
小和尚虽为此悲哀却从未抱怨过,因为方丈对他很好。每日清晨,方丈总会轻柔地敲一敲小和尚的房门,然后自己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对房门自言自语道:“厄伽?醒一醒。佛需要你。”有时候方丈也会很调皮地调侃他的个子小——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方丈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高。
方丈还教会了小和尚许许多多的技能还有知识——既有敲着木鱼化斋的技巧,也有救死扶伤的绝妙医术——每当这时,方丈总会动一动脸上的皱纹然后叮嘱厄伽:“若某一天我死了还是没有人来敲山门,你就钵依我佛,然后带上我的袈裟还有我教会你的东西去游历红尘吧!”
即使方丈常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但小和尚却不爱听,他不想方丈死去,更不想看着方丈死——可最终厄伽还是不得不在日复一日中看着方丈的身体逐渐腐朽而无能为力。方丈对此却不以为意,只盼着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佛能够光顾人间。
小和尚懂佛法,甚至,称得上是精通,却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佛家弟子——既没有名分也没有木牍。为此,方丈决口不认小和尚是个佛家弟子。
“你有名分吗?”
小和尚想了想,“没有。因为你从未给我佛号。”
“那你有木牍吗?”
小和尚又想了想,“没有。我知道寺里还有,却从未找到。”
“那么你的意思便是因为我不让你当和尚你才不是和尚喽。”方丈伸了伸手指,点了下小和尚的脑袋,“佛家讲究的是缘分,现如今你已精通佛法却不受斋戒束缚,难道不好吗?小家伙儿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却还不自知。”
“那我每日跪拜的佛是不会原谅我的。”
“佛是如来。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方丈说完后便闭口不语。
“阿弥陀佛。”小和尚双手合十,便继续扫地去了。
小和尚不知晓方丈何时圆寂,所以无奈只当方丈随时都可能离去。于是每日清晨他总会早早地起床,然后跑到方丈的门前,静静地等候方丈平日里开门的时辰。
其实方丈在很久前夜里便不再睡觉,他知晓自己的寿命将寝——只当这是命运在临死前的小小馈赠——可他却不得不在深夜时分吹灭烛火来假装自己就寝。
躺在床上的时候,方丈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忆着自己和小和尚生活的点点滴滴,却发现从厄伽的牙牙学语再到后面的无师自通留给他的竟然不是他对一个人天赋异禀的惊奇赞叹,而是在不经意间柔情的温存。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在面临死亡时应有的场景,而如今的他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脑海中既没有大雄宝殿内夜以继日香火不断的佛,也没有属于这片大地上的悲欢冷暖——所有的所有,竟从未离开过自己身旁的这个小和尚!很久之前,方丈认为这便是心魔,可随着自己年轮不断地转动,他才渐渐明了,所谓的心魔不过是世人为了自己的残忍所找的富丽堂皇的推脱而已——显然,他不应藉此而否认小和尚在他心中的地位。
方丈总会常常在心中可怜厄伽,不是因为他没有心,而是他从出生便注定了要厮守这座以他名字命名的庙宇——即使它看起来恢弘又堂皇——可这里的所有东西又怎能抵得了小和尚的一生呢?他想着想着,便要睡去,此时却突然听到了厄伽的脚步。
“厄伽。时辰到了?”方丈摸着黑问道。
“没!方丈。今日我早来了半个时辰。”门外小厄伽清脆的声音响道。
“哦!我有些累了,你且进来吧。外面怪冷的。”
“我不冷。您曾告诉过我,永远不要在别人睡觉的时候推门而入。”
“没事儿,你不是别人。”
“好!”
厄伽进来后,先是点了烛火,然后端坐到了方丈床前一言不发。
“我就要死了。”方丈突然莫名的悲哀起来,即使他早就知晓总会有这么一天,可等这一刻真正到来时,还是无法自抑地不舍。他并不是怜惜自己的生命,而是对即将永别的厄伽不舍。他知道,只要自己活着,那么厄伽便安好——这也正是他努力活到现在的理由——可现在他却再也抵挡不了生命将息的潮水。
“方丈,您是不会死的。您不是说过,只要早上您还能睁眼,那么就不会离开么?”小和尚焦急地说道,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方丈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擦了擦小和尚的眼泪,努力挤出个笑容,对他说道:“至少,现在不会离去。我在等人敲门,她不来,我怎敢死去。”
小和尚听得似懂非懂,只把自己握着被子的手抓得更紧了。
果然,还未等天亮,门前便传来了敲门声。
“你好?”这是小和尚第一次同陌生人说话。
“你也好……我是来见你的……”门外的声音显然没想到小和尚会这样同她讲话,她思索了一会儿却发现时辰就要过去。于是,无论小和尚说什么,门外都再也听见那个清冷的女说话,直至小和尚打开门——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厄伽左右看了一看却一阵怅然若失。他没有心,从未有过这般感觉,像是被别人从悬崖上扔下去似的,说不清道不明。他突然明白过来,那个人,应是方丈也是自己在一直等着的人。
此时月色渐渐地西落,地下的月光却没有丝毫的含糊。他看了看寺外黑压压的森林,不禁缩了缩脑袋,加快脚步朝方丈的屋子走去。他有很多疑问要问方丈,为什么那个女人从未出现在这里方丈却知晓她要来,为什么女人敲门后却又离去?
小和尚很明白这世上是有鬼的,也明白鬼是可以进寺庙的,可他也同样知晓鬼魂进寺必显现真身——这不是规定——却是每一个在修行道路上行走的生命对先贤的尊敬。
“阿弥陀佛。”厄伽念了口佛语,稳定心神,不自觉间又加快了脚步。
禅房到大门的距离并没有很远,可小和尚却感觉自己仿佛走了好久一般,等他立定身形打算好好地寻一寻路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方丈的门前。
“时候到了,我来了。然而却不是我想见的。”
小和尚正要推门进去的时候,房屋内突然传出了刚才那个门外的女声。
“那上仙到底想要什么,您向我佛借来这世上最大的寺院来温存您的心种,如今时辰已到,却从未是我佛家的因果。”
小厄伽在门外听到方丈这样说后心中不免有些悲伤,可他不能让自己发出声来。
“千年前你说我错了,却不知到底是谁错了。”
“千年前……”房屋内方丈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仿佛随时都会离去,“我在这寺庙内轮回了千年,每一世都在看着妳留下的心种,终于在这一世显现。我却每次都在将死的时候才能恍然瞥见前世的记忆……”
“也是,佛在尘世的身怎能是凡种,就你这几世的道果便足以自立门户了。”
“世间因果,我终究是我,不是他,我最终还是要死了。”方丈摇了摇头。
“这世间有轮回吗?”那女声又恢复了冷冽的语气,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施主莫要自误,答案已在你眼前。”
“唉!”
小和尚向前走了走,把耳朵紧紧地贴在房门上,却仍然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这时房门却突然打开了,一个白衣猎猎的女子站在方丈床前,不染风尘,即使是没有心的小厄伽都感觉到了她的美丽与高贵,但她却平白无故给小和尚一种异常亲切的感觉。
“他就要去世了。你可有什么愿望?”那女子看着愣在原地的小和尚问道。
“去……去世?”小和尚突然“哇——”地大哭起来。他扑到了方丈的身上,却发现方丈的身躯已瘦弱地只留下具稀疏的骨。
“你以后就跟着她了。”方丈摸了摸小和尚的头,和蔼地说道:“你我都明晓,死去才是人的最好解脱。”
“不!不!这位神仙不是说您是佛吗!佛怎么会老死呢?”
“哎——佛是佛,我是我,我终究不是佛……”方丈的手渐渐放下去,眼中流下了滴眼泪,却飘在了空中久久无法散去。
“上仙,我不想让方丈死!”小和尚转身跪在了那女子的脚下,却不敢上去抱住她的腿,“以后我在这世间为您修一千个寺庙,为您传教万千……”
“他已经死了,况且,他也不归我管。”女子突然有些烦躁,不耐烦地打断了小和尚的自言自语。
小和尚受着这女人烦躁的声音,突然害怕,“哇——”地大哭起来。
女子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方丈,又看来看在地上大哭的小和尚,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知晓方丈已经真正死去——就像每一个终将死去的人一样——他本能活,却做出了这一千年来细细思索后的最终抉择。
“好了,你叫厄伽。我是南语。”女子那手指把方丈留下的那滴眼泪聚拢过来,“这就是方丈,他所有的道果都在这里,现在他把这些留给了你,却永远不想让你去看,因为你不是佛家弟子。”
“那我是谁的弟子?”小和尚眼看着南语指尖上闪闪发光的眼泪缓缓地凝成颗晶莹的水晶,却感觉不到丝毫方丈的气息。
“你是你,这天地间没人有资格做你的师父。”南语一挥手这颗水晶便镶在了一个朴质的木坠最底端,然后上方用透明不知是何种材质的绳子串着。
“这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吧。”南语把木坠挂在了小和尚的脖子上,笑着说道。
“方丈去世了,你却还在笑。”
“嗯?”南语楞了楞,却记不起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见别人称她为“你”了,不过她转即便释然——这世上哪有吃自己醋的人呢?
“他永远死了,不过我却还活着,作为这个世界上你最重要的人,难道你不确定要跟我一起走吗?”南语板了板脸,语气中听不出来任何的情绪。
“你怎么就成了我最重要的人……”可能是南语的语气太过渗人,厄伽竟然又哭了起来。
“因为……”或许是因为如今在她面前的童孩与她印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本来想要继续辩解的南语却发现此时谈论这些有些不恰当,于是摆了摆头便带着厄伽离去。
原本厄伽还在哭,再一睁眼便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寺庙。前面南语已经走了很远,他看了看身后的寺庙,无奈加快脚步跟了过去。
“大仙!我要回去安葬方丈才能跟你走。”
“你要叫我南语。他肉身是佛的,魂魄化为水晶戴在你身上,回去也没有用。”南语走的不快,但一回头发现小和尚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
“前面是方丈的衣冠冢,来不来由你。”南语背对着厄伽说道。
“当然来!”
“方丈叫什么呢?”厄伽问道。
“你都不知道?问我作甚?”南语看着厄伽歪歪斜斜地在方丈的衣冠冢旁用泥浆糊了个四寺庙却没有阻止,“你可知,你如今在这冢旁立下的寺庙在千年以后可能成为一方大妖?”
“这是我为方丈立的,若修出魂魄,也是他的福气。”小和尚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佳作。
不过南语却清清楚楚地知晓,这集厄伽所有佛法于一身的泥寺从出生便注定了不凡。况且,一旁便是方丈披了千年的袈裟,哪有不成精的道理?不过这一切注定只会是厄伽的因果,与她无关。
厄伽还很小,却已经活了二十多年,只不过不知为何总是九岁的样子长不大。
南语告诉他这是当年她留下的封印,因为人在九岁的时候正处灵智渐开的转折点,古时候仙家便有传统每一个后代都要在九岁的时候面壁上观,然后看到什么,这一生便做什么。有的人见了云彩,便去织云,有人见了雨,便去司一地之云雨。
而南语却不知道小和尚到底什么时候出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什么时候来接他,更不知晓厄伽的九岁到底在哪一年。事实上,仙人对这些都异常的敏感,实在不行施行大法推演一番也应明了,可南语却莫名地预感出了变故,索性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当然,南语的封印无论如何都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无论厄伽看到了什么,摆在厄伽面前的永远都只有一种选择——仙魔道。
“若我修了仙魔道,能够活到方丈再次轮回的时候吗?”小和尚睁着大眼睛,一丝不苟地问道。
南语看了看小和尚,问道:“佛家讲究轮回与因果,那你可知是什么在轮回?”
“不知……”厄伽第一次被人这般问道,自然不知如何回答。
“那我且容你细细思索,想明白了在说。”随即,南语便不再言语。可她却思绪纷飞,念了几口法诀后竟发现仍然无法安心。
到底应如何抉择?南语发现连她自己都在困扰。
很久之后,厄伽还是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那个时候,厄伽已经随着南语在这世间游历了许久,他们去鬼界看过刑判,也在人世间见了飘摇不定的风尘女,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我见过许多相似的事情,可他们却始终不是之前的他们。就像秋后万叶归根一般,即使来年会继续生长,但落下后的,始终是落下了。”小和尚这般说道。
“那你可知何为仙,何为魔?”南语继续问道。
“不知。”
“仙家讲求循应天意,魔家讲求逆天而行。仙家规规矩矩没意思,魔家却老是出些亡命之徒扰了三界的清净。”
“那仙魔呢?”
“仙魔?之前仙魔道只有二人,如今算上你却勉勉强强算两个人。”南语想了想,继续解答道:“仙魔但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小和尚想了想却似懂非懂,“很多佛都是放浪形骸不拘于清规戒律,想必他们应与仙魔有着异曲同工之效吧。”
“不一样。”南语突然发现小和尚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聪慧,却不想再谈及有关佛的事情,索性又不再说话。
“为什么只能勉强算两个人呢?”小和尚转移了话题。
“因为你是我的心啊。”南语俏皮地笑了笑。
“不对!我没有心,难道我的心也给别人了?”
“不,因为我怕你有了心后惹得我嫉妒,杀了你便不好了。”南语那手指点了点厄伽心脏的位置,丝毫没有一点仙人的样子。
“那我不要做你的心。我把我还给妳!”小和尚突然觉得自己委屈,为什么她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因为自己整个人都是她的?
“噗嗤——”南语没想到小和尚会发这么大的火,不过又突然觉得好玩起来,“倒是做鬼修鬼仙也不错,虽然一辈子不能吃饭,一辈子不能见日光,一辈子……”。
“那好!我死后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能当鬼。”小和尚气得眼睛红扑扑地,然后当着南语的面拔出她的剑对着自己的脖子便抹了过去。
当小和尚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南语的腿上,不禁害羞急忙坐了起来。
“小和尚还是挺倔的呵。”南语说道,“难道你认为我的剑会刺向我的心吗?”
小和尚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地便成了南语的心。方丈当时告诉过他他是一个仙人的心种,难道心种便是心脏吗?不过他想就算自己是南语的心种,大不了她给自己要的时候把命还给她而已。
“我曾经散了三块轮回骨,你帮我去拿来吧。”南语叹了口气,又变成了那副不近烟火的样子,然后没等小和尚再说什么,便倏忽地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把佩剑。
剑很沉,却刚刚好抱起来,只是现在无论厄伽怎么拔,都拔不出剑来。
拿着唬一唬人倒是挺好的,小和尚想到。
很久之前,小和尚心底就有着一个梦想。这个梦想不知何时扎根到他同方丈一同度过的平淡的生命中,他很确信自己的生活给不了这个梦一丝养分,当然,方丈也不行,可它却最终还是在某天深夜突然决堤。
那夜整个深山都是厄伽扣门的巨大声响,震得林子中休憩的群狼对着月亮一阵乱吼,不过月光却被四处乱飞的惊鸟遮掩地一丝不剩,此时,小和尚不是小和尚,他就是厄伽!就连与这破寺相聚百里的村落都整夜灯火通明,每个人都虔诚地跪拜在地上,承受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神怒。
小和尚当然知晓那夜的事情,却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就连方丈全身发光都制止不了,反而被他扯破天际的吼叫声惊到了。小和尚曾经无数次回想那夜的景象,甚至他想若是换个旁人如此,那作为旁观者的他便是无论如何都会被惊吓到不敢睁眼。
当然,小和尚在这件事情上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因此而成不了个合格的佛家弟子。
方丈问他,为什么他突然发狂。
他说,他很久之前想要一把剑,四处漂泊,快意恩仇。
然后?
然后我便整日吟经颂德,这想法也就淡了。
方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他温润的摸了摸小和尚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便讲过,你这小家伙儿可不是我佛家弟子。
小和尚拢了拢心神,仔细地打量手中的长剑,才发现原来是口朴剑。
青色的剑鞘却不属于任何一种玉石,透过剑鞘隐隐约约能看得见里面明晃晃的冷剑,再往上,便是与剑鞘一个质地的剑柄。剑柄尾端铭刻着几个文字,却不是小和尚学过的梵文也不是仙语。不过小和尚却无由地感觉那几个字肯定不是南语的名字。
长剑第一次发威是在小和尚去讨要第一块轮回骨的时候。
那是人世间与鬼界的一个通界。鬼界在人间叫做阴间,人死了后执念不散,便被收入鬼界。当然,有的人太过逆天,鬼界也不想接纳这类孟浪客,便任他们在人间漂泊,直至被阳光灼烧致死。这些人有的因为杀人无数而被拒之门外,有的人因为心术不正而无法接纳,有的人则因为生前的羁绊而无法脱身……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在人间久了后想去阴间过活。即使他们死后知晓了这世上跟本没什么转世轮回也依然义无反顾。
达幕便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可满足他们愿望的人,他千年前参加了那场波及三界的大战,见惯了生死离别,麻木了一见钟情——他们如迁徙的飞鸟般不远万里地到达这片战场,寄希着能有一片仙羽垂怜于此,却最终只剩下他孑然一身。就在他万念俱灰欲要了结的时候,突然有片骨夹杂着斑驳的灵魂划穿了他的心窝。
他确信那女子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子,事后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回想不出那女子的面容。女子长的美,声音也美极了。只是她在他脑子中说了三两句话便消散得无影无形,不知所踪。
他只知道,女子把这块骨给他了,给他千年。
千年以后,谁能要得走呢?达幕回味着那道苗条的身姿,暗自地在心中想到。
亡命之徒厄伽见多了,却没见过如达幕这般的人。
达幕是通界的主人,通界简而言之便是打通两界的通道。说复杂一点便是如今的这条通界无时无刻不在受着鬼界的攻伐。每时每刻都有成千上万的厉鬼在通界两旁消散聚集,然后再消散,再聚集。
小和尚知道,那些鬼魂的惨叫不是假的,布满血丝的双眼也不是假的,甚至,他们的死都不是假的——这些阴兵厉鬼是永远都死不了的,可每次的消散都要经历一次身死。
可能鬼界本就没想要打破这通界——它坚固无比地横亘在两界之间,扎眼又却无比顽强——甚至,都有一块世间无解的轮回骨。
可这通界若废一费气力还是能破的——要知道一届之主随意动个念头便能使它烟消云散——即使轮回骨也保不下达幕——但最后那界主还是碍于仙魔的淫威,甚至对那块骨连一丝贪欲都升不起来。
这是厉鬼的磨骨之地,却也是飘荡在人世间等死的鬼唯一的希望。
小和尚在通界前站了七天七夜才真正面见到了达幕。却同他在远处见到的达幕完全不一样。
远处的达幕满身乌红神秘的血光,一手执着轮回骨一手插着兜,仿佛随时都会掏出间惊天动地的法宝来轰击前面的阴兵。此时的达幕却双眼通红,满脸浓密乌黑的胡子,干瘪枯黄的皮肤上满是裂口。小和尚不知道千年来他一直如此还是最近才成这样。
这是个可怜人。小和尚暗自在心中便给达幕定了性。
“哪里来的小和尚扰了本座的清净。”达幕孟浪地喝到,他是看见了小和尚怀里的那把剑了,不过他还是要喝上几句——要知道这上上下下不说上百万,几十万的鬼魂可都看着呢!怎么能因为个小和尚而低头呢?
“你哪里清净了?”小和尚偏着脑袋问道。
达幕一惊,这小和尚倒什么都不怕。这千年来,莫说杀敌千百的将军见了他都要俯首跪安,就连那执掌死生的皇帝都要服服帖帖地,这和尚却是一些惧意都没有。
“你不怕!”达幕加大了些气力,生猛地吼道。
“你……你干什么?”小和尚抱紧了手中的朴剑。
“哈哈哈哈!你这小和尚有意思。你叫什么?”达幕见他怕了,也就不再继续开他玩笑。
小和尚确实被吓到了,不过还是正了正身子,拿起手中的剑作揖道:“贫僧厄伽。”
“你在这和尚不和尚,道家不道家,哪一家的孩子?”
“南语。”
“南语仙人!”
达幕突然暴起抡着红色的手掌便往小和尚身上拍去。
小和尚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这一掌下,不过也没有机会让他知道了。那口朴剑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挡住了所有的冲击,沙红色的血气像是水流遇见了石头般绕道而行。
此时通界上熙熙攘攘的鬼们呆住了,对面鬼界的领兵呆住了,远处匆匆赶路的行人也呆住了。在此之前三界从未见过通界的主人发怒——即使通界被攻打地最激烈的时候他也是一副淡然的样子。是谁惹出了这位大能如此般的怒火,人们纷纷想到,那也着实可怜。
当然,小和尚才没有他们这时的闲情逸致。他咬着嘴唇,一脸紧张,生怕一不小心这口朴剑突然失去了作用。不过渐渐地小和尚也就习惯了身旁满是血气,也不再惧怕,张口就道:我不拔剑是因为可怜你,却不是因为真正怕了你。
小和尚不知道达幕听没听到,反正在他说完后达幕便收手了。
“厄伽!”达幕注视着他,“罢了。”
随后,达幕甩了甩手,像是在扔间垃圾般把轮回骨扔到了厄伽脚下,转身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厄伽知晓不久后这横亘在两界的通界便会支离破碎,达幕也将魂飞魄散。小和尚从未见过有人魂飞魄散,既不是离世,也不同于死去,大致应该是拿起火焰把沾满墨水的宣纸烧毁那样,弥漫出淡淡的墨香,然后从此便永远从三界抹除。
路上的行人都说达幕这千年来作恶多端,最后魂飞魄散也罪有应得。小和尚不懂这些,只知道若是在佛法中,人死便是永远地丧失了进修为仙魔的资格,将永远地被囚禁在了过去。满世界的飞魂便是这人世间的过去,鬼界则是这整个三界的过去。我们不能沉浸在过去,却无奈身死后执念不散,所以这世间便有了鬼。鬼有鬼的归宿,人有人的世界,两不相干。只是,通界没了,人鬼两界偷渡了千年的桥梁断了,小和尚不知道这世间在未来的千年中还有多少鬼魂在阳光下魂飞魄散。
达幕死了很久后,人世间才想起这尊帮人偷渡的人来,后来死人多了,也就越来越想念起他来,所以人们在诸神中给达幕也立了个神位,叫做引渡之神。
不过这些都属后话了。
第二块骨散在了终南山旁一个樵夫的手中。
千年前,他偶尔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却看见了个美妙的身形落在了终南山上。那个时候,他便仰天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随即,便又来了一个女人,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你可有心?”
“此生非她不娶。”
“那你可知终南山并无天阶?”
“不知。”
“你又可知这终南山石你一生都凿不完?”
“不知。”
“那你用什么去爱?”
樵夫想了一想,笑道:“那便凿山到我死吧。”
然后这块骨便到了他的手中,终南山上的敲击声也响了有九百年之久,距离声熄也有了百年之久。
小和尚见到樵夫的时候,樵夫已是暮年,佝偻的身躯停滞在了这山顶上唯一的一颗草旁。他身子倚在草边凸起的个小土堆上,嘴里不知在和那株草嘟囔着什么,脖子上挂着块猩红色的轮回骨,全世界的柔情却像是都被装进了他的那双眼里。
这已经是他的第十次轮回。这千年来他带着轮回骨看着自己的身体衰老后青壮,青壮后又不断衰老,唯一不变的是这具身躯无时无刻不在拿着手中的斧头砸着山石。只是这次他明晓自己的身体再也不能够青壮一回,他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明白不是因为轮回骨失效了,而是自己的灵魂已经走到了尽头——百年前他终于上到了山顶,也完成了自己平生最快的重生——干瘪的皮肤重新焕发青春的气息,强壮的臂膀如当年他抬头仰望天空一样有力,面容也如当初的那般分明。
可那只有株草——即使他知晓那便是自己等了九百年的她——他还是不可自抑地悲伤起来。只不过不是悲伤她化成了株草,而是悲伤自己竟然在刚才一瞬间便退缩了,怯懦了——甚至,他早已预感到了自己此生再无缘见到她!
“阿弥陀佛!万物有灵,施主莫要伤心。”厄伽打了个揖。
“拿去吧!”樵夫连看小和尚的心情都没有,随手便将那块骨甩给了他。
“可惜了。”南语突兀地便出现在了厄伽身后。
樵夫猛然地回头,没想到她竟然会出现。
他曾在过去百年里无数次祈求过她、憎恨过她、埋怨过她,却始终没得到一丝的回应。有时候他会疯狂地仰天长吼却只得到阵阵的回声,也会温柔地回忆着九百年来的苦涩与困顿却始终无法找寻到最初的爱恋,他遗憾自己最终是要死了的,庆幸的是死在了自己爱的人身旁……
只是,如今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个女人,纵然有天大的能耐,都帮不了自己了。
“可惜了,”南语又重复道,“倒是可惜了你的这片已经死了的赤子之心。”
樵夫突然悲伤起来。
像是秋风扫落叶般染得整个终南山都是孤凄的风。
“你到底还是失望了的,所以这块骨才会死。”南语对他讲道,此时,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冷看世事的仙子,又像是给了樵夫一个说法。
“是。我失望了。却始终仍未找得到自己的答案。”
“你我走吧!”南语转身领着厄伽,就要下山去。
那株草却突然晶莹剔透飞了过来。
“还请道友留下骨。”
“顶多还能续上半世不到,不值。”南语并不理会,就要踩下台阶。
“还请道友留下骨。”
“千年前一战你族皆灭,我本想让妳平凡生衍,妳却不甘于此,在这终南山修了千年久久不化人形。现在却可怜起这苦命人来……”
“我没有错……”
“错的是我。我让他负了妳,也让妳负了他。”南语摇了摇头。
等到厄伽再回头时,发现自己已然远离终南。他看见了身体逐渐冰凉的樵夫,也看见了随着樵夫一起死的那株仙草。最后,那里什么也没有剩下,只留下了那条从山脚横穿到山顶的长长的台阶,远远望去,像极了条盘亘在终南山上的长龙。
有的事情,别人一看便知晓其中藏了些什么,有的却不行,只会被其外表所迷惑,就像这条长阶般,直冲冲地顶着厄伽的双眼,除了雄壮无法再让他想其他的词语来,只是他却明白,这条路其实是樵夫用了九个轮回为了给她说的一句话——爱你。
“此世之后,终南山再无山禁。”南语最后望了一眼终南山上的石阶,说道。
人世间的人只有百年的光阴可活,有的人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有的人一辈子只说过一句话,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希望。人一旦没有了希望,死后连魂魄都不曾剩下,更不要提在生年进成修仙人这等玄而缥缈的事情了。世间就那么几尊真仙,剩下仙的不是在成仙的路上便是死在了成仙的路上。
他们为什么死了呢?
因为失望。
那妳是真仙吗?
我曾经是。
为什么?
因为我的心没了。
我不是吗?
我的心给了你,做了你的身体,那还有要回的道理?南语嗤嗤地调戏道。
“只是你非佛家子弟,要东西的时候就不要老是说佛号了。”南语看着小和尚认真地说道。
“仙魔道不是求问心无愧吗?”
“是,所以才要你仔细思量后再做打算。聪明人与疯子之间,你只能选一个。”
“好。明白了。”厄伽嘴上虽然说着,脸上的表情却不以为意。只是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念过佛号。
厄伽此前是没见过仙的,更没有仙人动怒后的样子,南语动怒的样子他也没见过。
显然,南语动怒后要比仙更凶残一些,生生把仙人的一口仙剑劈断了才罢休。
仙人一阵踉跄,最后大喊道:“不打了不打了,难道妳真的想杀了我让我去做鬼界的仙人?”
厄伽从未见到过南语如此强势的一面。她一手提着朴剑,一手发光气势恢宏,丝毫不拖沓地对着仙人的山门轰去,然后平静地接出从地下缓缓飘来的轮回骨。
“可怜了这小和尚。”仙人看着南语,没了初见时的盛气凌人,倒显出些书生气来。
“莫要操心。”南语冷冷地回应道。
“咦?他身上还有佛家的道果,妳的赌约看来是赢了。”仙人眼睛并未直视厄伽,却仿佛已经把厄伽看穿了似的。
“你认为你知晓一切,却独独不自知。”南语嘲讽道。
仙人摇了摇头,不再多语,指着他山头的一个通界说道:“那是门户,且去吧!从今之后,你我两不相欠。”
从山门到山顶路途不是很远,厄伽却能从这里看到整个人间。像是胸腔中突然有什么东西敲了他一般,厄伽猛然间对这里的一切有了丝熟悉感。这种熟悉说不清道不明,却真真实实的存在。
厄伽感受这南语握着自己的手掌,紧而有力,他不知为何便想到了方丈。
“我是我吗?”厄伽突然停下脚步。
“且跟我走。”南语摇了摇头说道,“难道你以为我说过的话只是为了哄骗你吗?”
“没有,我刚才只是突然怕死了而已。”
“那现在呢?”
“好多了……”
南语曾无数次想象自己应以何种身姿回归这片土地,是高高在上的主,还是漂泊许久后的归人,亦或是个被仇恨所控的女魔头。
南语想了千年都没想出的结果,现如今却有了答案——若是后人有幸游历至此,便会发现此地长出了九界每一个生灵所梦寐的长生药——它生在了神魔最为心伤的泪水上,汲取着泪水中的鲜血,积蓄着这片土地上千古年来的缠绵——终得突破樊笼,踏上了不死神药的境地。
此时的南语是可怕的,双眼满是血红的泪水,仿佛是要把这千年来的憎恨全都流出来。小和尚却是看呆了,只有这时南语才是那个陪着她游历三界,教他神魔法的亲人。
“你莫要伤心。”小和尚伸出手紧紧地握着南语,却不知要再说些什么。
南语低头望着他,却发现小和尚的眼睛像极了当初的那个人,定睛一看,却发现并不是。
厄伽却什么也明白了——从他踏入这片土地的刹那起,曾被封印的灵魂像是洪水般突然回归。
这里是那男人的埋骨地,他便是那男人的魂。
他的心是南语的,魂魄却依附在了那男人的灵魂石上。
他悲凉地看着血红色的天空,若是能飞过几只白鸟,倒是个美景。厄伽想到。
南语已经不再哭泣,也不再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天空上不断有仙人魔神出现,最后,连佛都来了。
“动手吧。无论如何,还是要试一试的。”
“像那樵夫吗?”
“当然不是,南语姐姐可是要比那樵夫强多了。”厄伽笑了一笑,同南语挑逗他时的表情一般。
死是什么,南语并不清楚。
自修道以来,那个男人便跟在她的身后,不厌其烦,却也把她解决不了的人全都悄无声息地解决。
后来他入了魔道,南语去攻伐。他故意不和她交手,却把同行的头领全都杀了。
她没了地方去,他也反出了魔道。都遭到了两界人的追杀。
他死了,她信轮回。
他死的时候说,死了便死了。
她说,其实是为了你我才努力修道,可惜身不由己。
他说,没事儿,有轮回。
她回道,那我等你。
他天赋异禀,集齐了三块轮回骨,扬言自成神魔。
他风姿飒爽,一人无剑便挡下了一界。
他也爱信口开河,说要把银河取下来给她做成嫁衣。
……
南语死的时候,发现自己满心的竟然全都是他。若是能再见一面,也很好。她想着,却发现小和尚含泪的双眼。
“以后你可要是孤苦伶仃了……”南语说。
“这三块骨正好全放到你身上了……”
“方丈的道果还是不看的好……”
南语成全了厄伽。
用仙人的话来讲,厄伽有缺,一生都修不成仙,可南语生生把轮回骨与自己的道果炼进了厄伽的道基中。怕是这世上不久又要出尊神魔来。
可厄伽还是没有心。
他怕自己心脏跳动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些为他而离世的人。他知道那些人的火焰在他的胸腔中永不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突然便多了个魔神,身具三块轮回骨,一只眼中是生,一只眼中是寂,一手是轮回之法,一手是诛仙之剑。
他精通佛法,却不是佛,他曾度了整个人间的鬼,也曾打到过仙界的大门。世人多传言他曾在人间留下了一桩天大的机缘,集结了他的一身佛法,却不知那桩因果已修炼有成退隐深山。
渐渐地,关于他的传闻成了传说,然后传说便成了神话,最后,神话也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最后的最后,世间便没了仙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