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中元节!
是夜,韵城城门口。
“老衲确实来自大月京都,但是劳烦将军通传一声,就说明觉求见,你们的陛下自然便会前来见我。”明觉大师披着风霜而来,得见北狄繁华,他心里深感安慰。
崇睿以谦和立国,要求守卫对过往商贾严查善待,那守卫见明觉慈眉善目,也生不出恶感,便好脾气的说,“此去皇宫路途甚远,还要劳烦大师稍待片刻,若大师真是皇上故交,吾等定放大师入城。”
“无妨,多谢将军!”明觉退到城外的石阶上打坐。
看着北狄天空璀璨的星河,他喃喃自语道,“怜素,崇睿他将北狄治理得很好,民风淳朴,官兵谦和,这片土地在他的手里,熠熠生辉,他日,整个大月也会纳入北狄疆土,他长大了,你放心吧!”
半个时辰后,崇睿踏着风霜而来,远远的便沉声说,“明觉大师何在,速速打开城门,迎大师进来!”
那守卫听到崇睿的声音,连忙迎了上去,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崇睿说,“速速打开城门,将明觉大师迎进来!”
呵呵!
“陛下,老秃驴深夜到访,叨扰了!”城门外传来明觉浑厚苍劲的声音,熟悉又亲切。
“大师,是崇睿怠慢!”未曾开门,崇睿便躬身相迎,守卫见崇睿躬身相迎,也纷纷效仿,躬身将明觉大师迎了进来。
一别两年多,再见明觉大师,他却不似在京都时那般体面,一脸的风尘仆仆,脸色更是透着一股奇怪的淡紫色。
崇睿心里一沉,有种不好的感觉浮上心头!
“大师……”
“老秃驴想去贵国皇宫讨碗水喝,可行?”明觉打断崇睿的话,笑容依旧和蔼!
崇睿上前一步,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将明觉大师请上步撵。
在步撵上,明觉大师看着北荒城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景象,心里颇感安慰,“陛下深谋远虑,将国家治理得尽然有序,此乃万民之幸!”
“谢大师吉言,崇睿此生所幸得大师与子衿等人鼎力相助,若不然,如何能有如今北狄的海晏河清,歌舞升平!”过往的那些岁月,在崇睿眼里,竟变得珍贵起来。
明觉大笑,“当年我替皇后娘娘批命,说娘娘乃是凤命,陛下还不信,说娘娘非良人,岂料一切皆是天注定,若没有皇后娘娘,陛下也难以成功,陛下如今还想听后面那句么?”
“想!”崇睿赧然。
“九死一生北荒定!这便是娘娘的命格,此后陛下与娘娘的人生便一帆风顺,多子多福!”
听了明觉的话,崇睿有些恍惚,好一个“九死一生”,子衿所经历的一切,不就是九死一生么?
“大师此来,便留在北狄吧,皇宫后山上,有一座废弃的寺院,这几年,子衿一直悉心打理,如今规模已成,她说总有一天,大师会来到北荒,这寺院便用得上。”
呵呵!
“皇后娘娘真是有心了!”明觉大师说完,眼睛却看着东方,那深邃的眼神里,迷离着一抹难以言状的忧伤。
若可以,他其实更愿意回到大月,那里总有人在等他回去。
可他却知道,那人更希望他守在崇睿身边,看着他开创盛世太平。
两人一路畅谈,回到皇宫时,赵倾颜、子衿、芷水、茴香还有几个孩子,都眼巴巴的看着永巷的那头,等着明觉大师出现。
赵倾颜见到明觉大师尤其激动,多年老友,因为同一个目的而苟活,却没曾想,最后却在另外一片土地重逢。
往事已矣,难以追寻!
“见各位别来无恙,还各自觅得幸福,老秃驴深感欣慰,阿弥陀佛!”明觉打了个稽首。
子衿见明觉大师脸色不对,连忙走上前一步,恭谦的给明觉行礼,“大师,可否让子衿一探?”
“皇后娘娘请!”
子衿抓着明觉的手探脉,跳脱的子归偏生要扑上来凑热闹,芷水连忙拉住他,“这位爷爷生了病,子归你乖,让你母后前替爷爷看病。”
“大师可是被崇景的人袭击?”子衿放手,神色严峻。
明觉淡笑,“皇后娘娘莫急,诸位可否容老秃驴与皇上皇后一议?”
明觉说罢,便从怀里掏出一串佛珠送给子归,那佛珠的正中心处,有一枚淡蓝色的玛瑙珠,赵倾颜见状,眼眶一下就热了。
她抱着子归,从明觉手里接过佛珠,淡声说,“多谢大师!”
“应该的!”明觉笑着说。
而后,他与子衿崇睿一同前往未央宫,赵倾颜等人带着孩子们去了淑仪殿。
未央宫。
子衿从内室取来银针,要替明觉治疗,明觉却笑得分外和蔼,“皇后娘娘不急,容我给两位看样东西。”
言落,明觉便从脖子上将楠木佛珠取下来,寻了半天,取了一颗佛珠出来,手微微用力,便将佛珠捏碎,里面赫然躺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崇睿与子衿不明所以,“这……是何物?”
“陛下,明德一生作恶无数,可临死之前,却做了唯一一件好事,两位看看吧!”明觉将纸条递给崇睿。
崇睿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摊开,却见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朕有感,崇景此子生性残暴,将来恐危害于朕,特命李德安藏此诏书,立三子崇睿为储,以朕之龙纹玉佩为凭,得龙纹玉佩诏书二者得天下之。
崇睿的双手忍不住颤抖,原本以为父皇到死都在迫害他,他心里有诸多恨意,却不曾想,他早已幡然悔悟。
“大师是如何得此诏书的?”时隔两年,这诏书来的晚了些。
“李德安可还活着?”崇睿记得一年半之前,玉影曾与他说过,玉影救过李德安,李德安给崇睿带的话,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这诏书了。
明觉打了个稽首,“李公公还活着,却已然被砍断手脚割了舌头,若不是日前他拼死将佛珠送到老衲手里,老衲也不知,竟有诏书一事。”
子衿推断,“所以,当年明德皇帝陛下早已立下遗诏,要将皇位传给陛下,可阴差阳错,陛下被派往西凉,陛下被害,李德安未来得及通知陛下,就被崇景派人暗杀,最后时隔两年,他才将诏书送到大师手中。”
“李德安是在父皇遇害之后,便被崇景杀害,但他命大,被丢在乱葬岗被锦州一对老夫妻捡回去,所幸遇见玉影逃难于此,玉影救下他,当时他应当是信不过玉影,才未将这等大事告知,只让玉影与我传话,后来,他辗转着想将遗诏带走,却被追杀,不得已他便去寻了明觉大师,最后竟害的大师也受累。”
“陛下所言不差,他确实是历经劫难才将佛珠送到老衲手里!”
子衿与崇睿皆默。
“二位可想好了,要不要再去寻回大好河山,两位将北狄治理得尽然有序,若是能将大月归于北狄疆土,会有更多穷苦百姓受益。”
子衿与崇睿相视,而后异口同声的说,“先治伤!”
呵呵!
“老秃驴不惧生死,不妨事的。”或许他的心,早已被尘封在那段岁月里。
“大师不惧生死,可我夫妇二人却怕,如今安在的老人,只有大师与母亲,师父与清虚前辈,唐宝公公与莲姨,若是将来有幸,或许能再见李公公,我夫妇二人若不能尽孝道,让各位颐养天年,何谈太平盛世,何谈安居乐业?”
子衿说罢,提着银针便开始给明觉大师治疗。
治疗过程中,明觉大师便晕厥过去,显然他是强撑着一口气,将遗诏送到崇睿手里的。
将明觉安置好了之后,崇睿便问,“怎样,还能治么?”
“陛下,看来我们还得去一次岐山,天荷刚好能治疗大师所中之毒,正好将宝藏全部起出来,若不然撕狼老了,宝藏若不能起出来,也有可能被长埋地下。”
上一次,崇睿坚持,子衿前往,确定那里面对子衿而来,不具任何危险,加上要救明觉大师的性命,崇睿自然不会反对。
“就这般决定吧!”崇睿说罢,便扶着子衿去寝殿休息。
翌日,子衿崇睿,领着青峰十八子,还有当年锦州巡防营的旧部,现在的禁卫军一千人,于天黑后出发,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赶往岐山。
只因上次子衿来过,对于那些机关,早已烂熟于心,两人去到先祖墓地给先祖磕头谢过他们恩情之后,便领着人进去将财宝起出来,子衿此次有备而来,便采摘了许多天荷花瓣。
一行人原路反回时,撕狼却趴在他母亲的墓前,再也不肯与子衿等人离开。
崇睿眼眶泛红的说,“撕狼期限到了,我见到他时,他便已经成年,在我身边十几年之久,显然已经垂暮。”
子衿是真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看待,如今撕狼不愿离开,子衿只觉撕心裂肺的疼。
“撕狼,你与我回去可好?”子衿去抱撕狼,撕狼却啊呜啊呜的蹭她手心,而后推她离开。
“不,我不走,撕狼,你与我一同离去可好,你哪里不适,我替你治病,我陪你终老,你不要抛下我。”曾梦想复国的族人,最后只剩他俩,最后,撕狼也要走了。
子衿觉得自己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迷茫而又害怕!
崇睿心疼子衿,走过去搂住子衿,子衿便扑在崇睿怀里痛哭不能自已,崇睿知道子衿心里的苦痛,可当着众人面,他也不便多说。
只能紧紧的抱住,不松手!
撕狼见子衿哭得凄凉,眼里也有晶莹的泪珠落下来,他伸出爪子轻轻的拍了拍子衿的手臂,啊呜啊呜的靠在他母亲的棺椁前,却始终没有移动脚步。
见惯生死的影卫们都不由得心酸!
“子衿,撕狼不会走了,可大师还等着你的药救命,我们回去吧!”即便不舍,可崇睿却知道,像撕狼这般性格高傲的犬,既然做了决定,那必然也是无法更改的。
“不,崇睿,你带撕狼走好不好?”子衿从未祈求过崇睿任何事情,她这般凄惶的眼神看着崇睿,崇睿也觉得心里划过一抹酸楚,酸楚之后,却只有深深的无奈。
崇睿搂着她说,“所有亲人都在这里,撕狼想留在此处,也是无可厚非,即便我们强行将他带走,他也会自己寻了机会回来,我相信你,不会这般强迫撕狼的对么?”
子衿揪着崇睿的衣衫,几乎哭晕。
崇睿紧紧的抱着她站起来,而后摸了摸撕狼的头,柔声说,“好小子,来生再见!”
而后,不顾子衿哭喊,强行抱着她大步离去。
他们走到外面,就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接着便见岐山山顶有火光冒出来,“火山爆发了!”
崇睿大喊一声,急忙带着人撤退到安全地带。
再回头时,整个岐山山顶都变成一片火海,子衿的泪似乎已经流干,她挣扎着从崇睿怀里下来,而后跪伏在地上,久久未动。
崇睿与她一同跪在地上,岐山的夕阳被火山的火光照耀成妖异的红色,照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艳色。
可每个人的神情都十分肃穆,为撕狼的忠,为子衿的义。
为前朝那些一心想要复国的冤魂,默哀!
最后,子衿终是哭晕在崇睿的怀里,崇睿将子衿紧紧的搂在怀里,柔声说,“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一生的每一天都要与你在一起。”
他们一行人回到北狄皇宫时,已经是后半夜,启明星都已经升起,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
子衿是在半途醒来的,她不吵不闹,安静的窝在崇睿怀里,崇睿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两人便一路沉默,一直回到皇宫。
在永巷的这头,子衿淡声说,“崇睿,你这一生都不会弃我于不顾,对么?”
崇睿握住子衿的手,情意绵绵的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不要离开我,我真的很害怕分离!”子衿反握住崇睿的手,与崇睿一起,一步步走进他们的皇宫。
从永巷的这头走到永巷的那头,子衿便已然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温婉的笑着,与过往的每一个宫人笑脸相迎。
未央宫偏殿。
“吴公子,此次来北狄,不会再回去了吧?”听到赵倾颜喊公子,子衿与崇睿同时止住脚步,这里住着的不是明觉大师么?
就在两人疑惑不已的时候,却听明觉大师慈悲的声音说,“不走了,怜素此生这般凄苦,我定要好好的替她守着崇睿,直到崇睿将大月收入囊中,成为这天下最圣明的君主。”
认识?
子衿看崇睿,崇睿却看繁复的穹顶。
幼时的偶遇,明觉无端的帮衬,都让崇睿生疑,他总觉得明觉对他,总是存着特殊的感情,可他那悲天悯人的慈悲心,又让崇睿以为,他待着天下人人都一样。
直到后来,他才确定,明觉与他确有渊源。
只是,没想到这渊源,真的与母亲有关!
“是啊,当初怜素若不是为了救我一命,或许崇睿会是你们的孩子,你们会有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家,可卢素卿与明德,亲手毁了这一切,毁了我,毁了怜素,更毁了你!”
想起当年旧事,赵倾颜总是唏嘘。
“无妨,好在现在子归都这般大了,怜素凄苦的一生,成就了崇睿辉煌的一生,也算不枉此生,你说是不是,小子归?”明觉大师捏了捏正在吃糖的子归的小手,笑得一脸的慈爱。
卢素卿?
卢嬷嬷?
崇睿凝神,眉宇间却有化不开的轻愁,他竟不知,卢嬷嬷与陈年旧事竟也有牵扯。
哎!
可如今,知道又能怎样?
逝者已矣,何必再自寻苦恼?
崇睿忽然握着子衿的手腕走了进去,子归最先反应过来,他飞扑过来,蹭了蹭崇睿,又蹭了蹭子衿,奶声奶气的说,“父皇母后,你们可算回来了!”
“子归先与外婆去找唐宝公公玩耍,母后要替爷爷治病!”子衿亲了子归一记,而后便将他递给赵倾颜。
赵倾颜带着子归离开后,气氛忽然变得十分尴尬,明觉一生磊落,唯独对此事只字不提,如今被子衿与崇睿听了去,他也不知如何打破僵局。
倒是子衿,柔声说,“大师,服用天荷会产生剧痛,大师请忍耐些!”
“无妨,我老秃驴此生,吃过的苦,受过的痛,早已深入骨髓,这点痛我自然能忍得住,只是我有一事想与你们说清楚。”
明觉思量了片刻,这才开口说道,“你们听到一些,与其让你们猜,不如都告诉你们,崇睿,我与你母亲确是旧识,那时她未曾入宫,我们偶遇时她与卢素卿在一处,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竟是一段孽缘。”
“所以,卢嬷嬷确是我的姨母是么?”崇睿一直怀疑,可卢嬷嬷从不承认,他也无从查证,自然就不知到底是不是。
“是,我与你母亲情投意合,却没曾想,她竟对我情根深种,为了拆散我们,她替你母亲报名选秀,没想到你母亲竟被选上,当时你母亲万念俱灰,可我却执着,我认为她终究是要离开皇宫的,没想到,最后她竟这般凄惨的死在宫中,为此,我责怪了卢素卿二十几年,二十几年我从不见她,也不许赵姑娘告诉她我的下落,我一直希望,有天你能杀了明德,替你母亲报仇,可你终究是明德的儿子,年岁渐长,心思也就淡了,后来我替你推宫算命,发现你是帝王命,便一直暗中观察你,帮助你,但是我与你母亲,一直都是发乎情止乎礼。”
回忆往昔岁月,明觉大师的脸上透着一抹淡淡的欢颜,崇睿想,或许他才是这世间最爱母亲的人。
为了爱母亲,他竟连带着也爱母亲与别人的孩子。
“往事已矣,大师何必介怀,治病吧!”崇睿淡淡的说。
明觉大师开怀一笑,“多谢!”
崇睿勾唇,难得露出笑颜!
给明觉大师治伤相当顺利,当天中午,明觉大师体内的毒素便已经被清理干净,整个皇宫都沉浸在夏虫的欢乐叫声中。
这些天,美好得让子衿觉得不真实。
翌日早朝,礼部尚书胡天建在朝堂上公然细数子衿罪状,引得崇睿大发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