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担心我们在山上出意外会影响兑现,萧莳下山倒是顺手将我们带到了山间一处木屋,据说是猎户和药农们平时的歇脚借宿之地,四处也有防野兽的陷阱,进得屋后我顾不上许多,等不及分清门窗桌椅,寻着一处落脚地方坐下后我直接意识混沌了,只是觉得睡得朦胧中,脸旁有一处温软依傍,伴着有拂过耳际的暖风,一起一伏似有什么跳动的声音……
睁眼已是满室亮堂,只是不知怎么我醒来是躺在了铺板上,床前空地上用乱石围堆了一圈燃木残烬,残火上还架着瓷罐烧着水。满室亮堂,却不见他,起身走步才觉浑身伤痛酸软,衣衫黏腻,发丝结乱,找不见他觉得不安,可这副模样见他又觉得不甘,正纠结着,这人拎着半桶水就进来了,我下意识就捧了脸,想藏。
“打了些水,梳洗一下。”
我自指缝看到那人自始自终背对着我,放下水就带上门离开了。借着水影我粗糙清理了一番,借着倒影也看清了两颊上的擦伤,好歹发丝借着水理顺了些,脸上手上泥土清洁了,腕上臂上青青红红。想想他的伤,只怕不比我好。
木屋不大,檐前歪斜钉了几条木凳,这人随意取了一条稍远些坐在门前位置,我见惯他一向坐姿,即使端端正正坐着也总觉得有份闲逸气度。
“分明有伤还要只身前来……”我自后面慢慢挪向他。
“过来坐。”
他让出了身旁的位置,我偷偷大跨了几步上前,很自然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上。条凳有些短,我偷偷又向他挪近了几分,他并不在意。
“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要紧,你待如何?”口中言语如此,可面上表情却分明是,说说而已不要当真。
“可是,为什么?你怎么会来?”
“……”
“还是说,越仲,长孙瑾,萧莳这些人同你的纠葛,竟值得你不顾惜自己?”
“……来之前竟没有想过……为什么而来?”他摆出疑惑表情,似乎陷入思索,却分明眼神清亮,“同他们无关,我来,只是想救你。”
“我猜疑你的那些话,我以为……”
“我不想去解释或让你相信什么,不过是知道你有危险,我必须来。”
他言语坚定,神色和言语一般纯粹,我此刻没有其它想法,只愿相信眼前这人,只愿听从心中真实想法,“……伤口疼吗?”
“并不疼,没有大碍。”
“欠你的,就是要我拿命偿,也给你。”
他见我认真神色,脸上却松动了笑,“你既愿意偿还,无论是什么我都收下。”
“……”我稍愣了愣,毕竟通常的礼节里,多数这时候会礼貌推拒的,更多是窘迫,满心愿意是一回事,毕竟我身无长物,又一文不名,实实在在拿不出像样的偿还,只能羞愧嘀咕着遮掩道,“但我这一路好像也都是被你带累的……”
“栖云山庄两次,晋北小镇一次,昨天又一次,我带累你多,还是为你舍命多?”
“……”我觉得他说的有哪里不对,又一时理亏,最后只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没想到原来他都记着,“我竟不知,你都记得这样清楚……一生那么长,要讨要还你慢慢算,我全认。”
“好,慢慢算。”
“……”不知为什么,他说慢慢算,我却觉得是在回应我说的一生,“有点饿,你休息一会,我找找吃的。”
“瓷罐里煮着芋头,这会儿应该可以吃了。”
“你竟识得芋头?我以为你该是五谷不分。”
“你如今说话是越发自在了……”他眉眼含笑,我面前的这个人,从前觉得他如谪仙只是因为容貌和距离感,可眼前的他简单透明得宛如真仙。
我回头看了看背后地上的一双人影相依相偎,这该是这世上最好看的样子了吧。他起身要走,人影错开,我几乎是瞬间反应,紧拉住他衣袖,他似有一愣,我斜看了一眼重新相依的人影,厚着脸皮说到,“头有点晕,再坐坐。”
“……”他不置可否,到底也没有拂开我拉着的手坐回了原来位置上。虽然不过是我强求的虚妄时刻,但有这一刻,我仍想贪恋着。
“你还受着伤整晚没在,身边人就不找找?”
“我于朝堂野间行走若行踪时时被人尽数掌握,如何放手施为?”
“可是,那些牵挂着你的人该怎么办?像这样带着伤,像上次那样的凶险,对你的处境一无所知,不能陪伴不能相帮,该怎么办?”
“……”他转头看着我,深看入眼,便如两心相对的坦诚,“若有这样的人,我希望她明白,她能相信我,自保安虞便是对我最大的相助,若我需要她在,便会望她一直在。”
“从前的事,我不问了,你若愿意,我就一直在。”
他微低头,眼若星辉,深看住我,没有探究,没有迟疑,我看到是同我一样的赤诚转脸看向前方没有再言语,却也没有收起嘴角笑意,我满足依恋着贴着手背的他手心的温度,紧握的力度,地上那一双人影依稀勾勒出了相依一世的美好模样。
烟花冷处,落英寂寥。晋霖的繁华,百年前有,十年前有,而今犹在,历代的君王权臣都爱繁华,世人都爱花团锦簇,歌传言颂,然而繁华寂寥,盛衰有时,不知是世人筑红尘,还是红尘蹉跎人。华宴散处,车马自去,元宵灯节已是数月前的光景,而今的晋霖街道上还挂着当时彩灯结带,只是盛景过后,早被人遗忘在各处角落。熙熙攘攘的人群终是有人留在了最后,看尽浮华之后的寂寥,收拾残琼。入夜上了宵禁的晋霖街道,像是只余流光的空城。空城,对是空城,再是曾经拥挤的街道,无一人是心中人,落寞处既无人归也无人留盏等候,再如何屋舍俨然,无一处门户是归处。
“郡主,夜深了,不如乘车早回府中歇息吧。”
“今日有些醉,我走走,醒醒酒。”
“是。”
”阿若……这里,可是淮扬门?”
“郡主……回去吧……”女婢顿了顿,见前面缓步迟行的人未有所动,只得答道,“再往前过三个巷口,就是淮扬门了。”
“……那年,他少年气盛,英姿勃发,适逢三月诗会,他文思卓颖,才华横溢,于一众才子学士中冠绝无匹,他的诗词自淮扬门一路传唱进晋京,而我自振宁王府循他词唱而来,那是我第一次抛却习礼规矩不顾一切,为了见他……”
“……郡主……”
“……也是那年,阿苓遇到了伯仪兄长,未曾想她年岁同我一般,却能执从于心,倾心倾情于一人,便可以不计后果,不顾门户之忌,人言非议。我羡慕她那样纯粹直率,洒脱干脆。可也只能羡慕,我父母早逝,王府势衰,他于我如星如月,可望不可及……”
“……”
“那年,他自建安归来,入淮扬门,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惹动晋霖街道争相论议,可他不知,自他离城那时,我日日望他归处,三年日月,晋霖四季都有我想念,深痛之景,若他再不回,晋霖我是无法再住了……”
“郡主太过自苦了……”
“……阿苓穿嫁衣的样子真美啊,我一生不会忘记,她穿着嫁衣虽未饰妆奁,素发披肩,我却觉得美极了……他竟然翻墙而来,隔着门诚挚将兄长托付于阿苓,句句嘱托,字字恳切,我从前以为他是不谙世事的无忧少年,这才知,他心中装着家人,责任,家国守护都是他的抱负和担当……”
“郡主……”
“……那年流言纷纷,我深受其扰,他不顾桓侯与荀氏交好,不顾君王之怒,身份之别,与人在马场厮斗。他衣衫凌乱,灰头土面模样却在我眼中艳如炽阳……”
“……”
“阿若,才不过隔年,我却仿似已过完了一生……我日日思念时时回想,却有时,觉得快忘了他们的模样……又常常因一言一景恍然觉得他们音容仍在耳畔身侧……我怕忘不了,余生都要如此空念寂寥,我更怕若忘了,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这一生不但是他们,连我自己都是枉度了……”
“郡主……该多爱惜些自己,往事已矣,需往前看……”
“往前看?看什么?还能有什么……阿若,你知道,我有多恨这晋霖吗?你知道,我忍得有多痛吗?……他们都不在了,我再如何忍耐,等待,他们是不会回来了,可我却还要在这里,孤孤单单的在这里。”
“郡主不该如此想,如今的振宁王府还需您支撑,您并不孤单,阿宁姑娘还在,宗族里,念着旧情的遗老们还在。”
“……阿若,长孙府的消息不必再等了,着人安排,明早我要启程去临安。”
“郡主不可!如今萧侯,长孙大人都向临安而去,已为人所瞩,若郡主再涉及其中,只怕于阿宁姑娘不利,再则恐王府将再入漩涡。”
“如今的振宁王府,既无可震主之功,亦无肱骨之臣,不过是剩了门前一块彰显君恩的牌扁,归尘归土反是安宁所在。阿若,你自幼伴我左右,该看明白了,那些不该费的心思,动的力气,早早放下吧……”
“……郡主和王爷待奴之恩,便是今生叫奴粉身碎骨,奴来生也要结草衔环相还。”
“阿若,去看看阿莲吧,桥西街头那几个月,她照拂我和阿宁不少,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