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只是窗枢间透过些朦胧光亮。背靠着的墙坚硬冰凉,也不记得是多久了,只是眼看着窗上白光渐渐沉下,满屋子被一点点的黑暗盖满。那个人走了,连同屋子里的光亮也仿佛都被一同带走了。
“晏宁姑娘是睡下了吗?”门口传来声音,轻轻柔柔就如同在晋霖城郊春日游江歇脚的朱三小姐。
“……”然而我此时不想见谁,也不想搭话,只是静默着等着她离开。
“……小姐,这该是已经睡着了。您还是回去歇歇吧,这几天您都照顾着萧侯爷,也没顾得上自己。”
“……再犯,就送你回去。”
“淇儿知错了,方才只顾担心您身体受累才一时忘了小姐嘱咐。是萧公子,小姐照拂萧公子已是劳累,若再赶淇儿走可还有谁伺候体贴小姐,求小姐不要赶淇儿走。淇儿绝不再犯。”
“好了,我知道你心疼我,她是公子辛苦带回来的人,又吩咐我照料着,我不出差错才好,你可明白?”
“……是。”随后这人又重敲了敲门抬高了声音,说道,“晏宁姑娘,我家小姐带了饭食来看你,烦请开开门。”
“……”
“小姐?”
“晏宁姑娘,是我,朱家沅芷。萧公子吩咐厨房准备了些饭菜,并嘱咐姑娘要休养好身体。”
“……”
“小姐,不如您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淇儿……毕竟公子那边可能还有吩咐需要您,公子身上还有伤还需小姐更上心才是。”
“……眼下对她用心便是对公子用心。”
“小姐……”
“罢了,可能是当真睡下了,过半个时辰再来吧。”
过多久都不要来了,我抱着膝默默想着。静默中我也困顿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果然还是被门外的动静吵醒,尚不及头脑清醒认清情形,突然就觉得床前竟窜来一个黑影,来不及分辨只觉口鼻间不知是吸了水烟还是异香,只觉困顿非常,竟就心安理得地昏睡了过去……
……这真是个奇异的梦境。我和萧韶牵手走在晋霖的街头,就如同不久之前真实的我们也曾一前一后很靠近的模样,只是真实的我们未曾牵手,未曾像我此刻这样投入,这样信仰着身边的人和他相关的一切。而同处一处的仿佛还有另一个理智的自己冷眼看着又仿佛在说着,你是疯了,竟是痴执至此的还在妄想着。
雨后的晋霖夜晚原来是这番模样,我们逃离了高墙深院,那些令人窒息的纠葛,盘根错节翻覆间的人与事,翻覆间皆是人间的罪恶与黑暗。原来有一日我会在这一方和这一人来看晋霖,原来会有一天,我眼里的晋霖会仿佛落满了星星在地上,所踏每一步都这样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我脚下是星光那样的璀璨,我眼中那个人月煜星辉,天上人间独此一人……
睁眼是深渊,无尽黑暗。我瞪直了眼才看清楚眼下情形,双臂被吊过头顶勒得酸痛发麻,仰了仰头,发现自己被吊在了一棵树下,树枝矮壮但枝冠奇斜,难以完全借力支撑。脚下是一处断崖绝壁边缘,竭尽全力也只能够着脚尖踮上部分崖石不致使自己径直滑去深渊。然而断崖石脆,越是尽力攀着,脚下的崖缘越是化成碎石滚滑,不止落脚地越来越小,碎石滚在脚下,我几乎要滑荡到半空,连同绑手的绳都斜下滑到离深渊更近。绑我这人确于折磨人上造诣颇深,将我捆绑的这一处使我上不着下不够。山风冷凛,衣襟和发丝都似乎带着力量在拉着我向着深渊滑去。我死咬紧着牙尽力把全身的力量压在绳结和树枝上,试图一点点往树主干处移动,脚上不敢用力,但等着能够去更多着地的地方。然而渐渐力难从心,我手心上变得湿润更难着力,手腕摩擦着绳结树皮刺痛得太阳穴直跳。夜只更深,我心悸不止的是,山间还时有风摇叶动的声音,虫兽的叫声,初始想呼救又怕引来大虫野兽之类的,全力挣扎间失了力气,看了看山间黑朦,我祈祷着火把,亮光,人声能在我力竭滑落深渊之前出现。
所以当他伴着微弱曦光出现时,当他披荆斩棘长身玉立而来,微弱星光曦亮中不知从何我笃定是他。虽已到了意识极限,我却满心雀跃鼓舞。未及他靠近,树下四周突然被一点一点的火光点亮,原来绑我的人一直候在黑暗中,被吊在悬崖边上我的确有惊惧,挣扎,贪生,祈求,却在这时真正慌乱惊惧到极点,“快走!这有很多人!走啊!”
遥遥看向我一眼,这一眼虽远,我却觉得心中踏实。他只是从容步近,走进火光包围之中,相隔不远,我能看见他竟失了平日清冷洁癖模样,微乱发丝衣衫可以想见他来时的急切,我记得他受伤不过数日前,我也还记得,他最后同我说话时的冷漠疏离,可他却又在了这里。
“走啊!你走啊……”我腕上绳结又晃了晃往外滑了一下。
“别乱,”他始终紧看着我这边,“我既已经到了,便是有把握,你信我。”
“入瓮之宾……我劝你省省力气,否则,掉下去了,他可就白来了。”暗中随着一处男子说话内容虽是对着我,但面向着萧韶渐渐走入一片火光中。
萧韶的话已让我安静下来,而这人的声音我只觉声音耳熟,一时却想不起何时何地曾听过。
“阿莳,这么些年了,还如此不济,便是我拱手相让,你拿得起吗?”
“萧韶,此时此地你来教训我?不觉讽刺吗?昔日,你如何舍弃萧氏,今日便还如何舍弃了,我要拿起何须你让。”
“我以为你所图之大,该拿些上台面的东西来谈交换,一个女人,我该赏你几两银子?”
“这一个女人,也值得你漏夜孤身而来?这筹码家主既不满意,小弟再琢磨琢磨,这个便可弃了,放箭。”
“……”未及反应三两支箭擦着我的手臂发丝飞过,最后一支划过脸颊。
“阿莳,自晋霖而来,我所见所知你当探知不少,这个人要是死在你手里,不仅你会一无所获,自此便看看你给整个萧氏带来的是什么?”
“萧韶,她死了,我能换到什么?我敢赌,你敢吗?”又两支箭擦着我头发脸颊。
“想要萧氏宝藏的,不止姬武,戎疆,不止你背后的人,众怒所噬,你以为只是一命之争?”萧韶声音比预想的更先响起。
“萧韶,你做生意的手段不必到这里卖弄,我要做亡命赌徒,输赢只是我一命,旁的同我何干?”
“我要她活。”这一次我听清了,他话语里开始有急切。
“说什么呢?我听不见,这都是谁啊准头这么差,告诉你们这个靶子要是不下去,今天都别回去了。”又两三支箭擦过我周身,只是这一次,最后一支箭钉在了我腕边的树枝上。
“我说了,要她活。”
“早这么谈,多省事啊。”
“放她下来。”
“有点东西需要几艘船帮忙运到晋霖,我吧,喜欢兜大,应承下来才想起来没管人要运费,所以……”
“不可能到晋霖,到晋阳,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既是这样,此事你才应承一半,我放人也不好放一半,须再应一件事。”
“先放她下来,否则不谈。”
“好,都听到了吧,好好将人放下来,才有得谈。”
转臾间,我自悬崖生死边缘回到实地,四周火光将他眉目照得清隽刻骨,我看着觉得应该有满足的时候,又贪心的觉得一直也看不够。
“可还好?”他一手扶着我背,一手已经抚上我脸颊,想来是箭羽划到了,而我这边一时是山风寒冷吹了大半夜,一时是担心惧怕,确实是很不争气地浑身还哆嗦着,他紧了紧怀抱低声说着,“别怕,我在。”
我虽已是四肢麻木,头晕脑涨,一时之间失语难言,却到底是脚踏实地地慢慢安下心来。
转念想想我吊在树上的狼狈,此间模样恐怕是一言难尽。只知我脸上身上蹭得他衣服上也有些脏乱了,不由得心里默默哀怨,何时我能有乖巧明丽模样啊。
“……有点饿……”半晌终是能迸出言语,想了想,这样说,他会安心一些。我又尝试抬起手腕提醒他先替我解开绳结,可已经是四肢失觉僵硬,腹中也的确是饥肠辘辘。
“再撑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回去。”他索性将我整个人揽住。
“我有几个人想安排到几个去处,但不太方便出面。”树下绑我的人围了三个人上来,两人打着火,为首一人走上前来,模样不差,神色莫测看着我同萧韶。我想着这脸并不认识,可为何觉得声音熟悉。但今天绑我这一回,这人的模样我要好好记得。
“借萧府之手送人?谁敢收?”
“萧韶,你的人可还没走出去,我的箭可还没撤。”
“换件事,或有商量。”他说着却将我往怀里紧揽了揽。
“那……我要你三十间旺铺,十个码头!”
“……”
“晋霖三间铺子,晋北和晋阳两处码头,船都可以不用你的了!”
“……”
“……”又是几支箭射出纵是反应迅速,然而带着我,他还是被箭扫到几处,被他紧护着,我倒是没有被伤到。
“萧莳,码头位置,哪几处店铺我定,三日后,可收。”
“萧韶,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别和我玩花样……我是豁命来搏的,你最好记得。出项条据已备好,只需你印鉴。”
“上纸笔。”对方送来的字据,他既不看,也不接。
“……好,听见啦?上纸笔!”
接着火光他找了处石面上铺纸写了字据,我始终看着他侧脸,心里清楚,他所让出恐怕不是商铺码头那样简单,然而落笔间他未曾有半刻迟疑。
“阿莳,我只容你这两次。”
“……秋家早已不受我驱遣,”收下纸笺,萧莳转身说到,“旁人能不能如我这般好打发,你心里清楚。生在萧家,又为家主,你不配有软肋。”
他们说话间,或许是实在精疲力尽,或许是我自欺欺人,我始终看着萧韶,他孤身前来,因我而同这些人周旋,妥协,这些我都看尽眼底,突然,我想,就这样就好,我不该再贪心,执着,这个人,此刻在这里,便是我抉择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