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甚至不需推窗也能知道仍是阴雨天。自朱小姐住进了院子,往时在我门外站岗的护卫们倒是尽撤了,我想于他们也是再愿意不过的,毕竟在我这边站岗便意味着得同我一样被隔离了一切消息和外面人的交道,想必这点上他们心里只会比我更憋屈。就连之前时时陪着我的丫头妈子们也有了松快的神色,也不似之前那般着紧盯着我。只是眼下我也是很难说自在的。两天前萧韶将我引见给朱小姐之后顺手就把我指派给朱小姐使唤了,因他需处理要务无暇分身照顾,朱小姐饮食住行一应由我全权处置妥当。我未及表态,当时这两人借着有要务相商,随便报了几个吃食名称就把我打发到了厨房去布置,待我缓过神来已经是无处说理。
而后面就变成了事无巨细,同朱小姐三个字有关的任何事情都会找到我这里,最匪夷所思的是两个送茶水的丫头为着这朱小姐是会更钟意用井水烧的新摘的明前龙井还是以这无根春水冲泡的大红袍而起争执,彼时我被拉到厨房已经在为了能定夺出既不重样又能可朱小姐之口的三餐大小菜式从清早忙活到晌午,将将得回房坐定,这两人的争吵直逼得我简直要以头抢地。突然灵台一亮,我非主非仆,又不姓萧又不姓朱,这样尽心尽力的当的哪门子的家?不如借着眼下看守松散,事多人杂寻个间隙溜走才是正道。
安排好午饭,趁着饭后朱小姐午睡,众人忙活着收拾和换班吃饭的功夫,我寻了个小厮和丫头撑了伞,想着亲自选些材料做些拿手的茶点,再则,这样的阴雨绵延,满屋子的人都霉在了屋子里,我着磨想浓些热闹玩意让大家振奋些精神。
“这样的氤氲潮湿,大家也都霉坏了,我想着晚上做些酒酿丸子汤,大家热热地喝下,顺便烫些黄酒,和着糟鱼糟鸡吃。”
“……是。”
“只是吃喝也太无趣,不如请两个逗趣师傅,说书先生去府上,或者你们想看杂耍,听戏曲,咱也请得,吃完饭咱们闹腾闹腾祛祛身上的霉气。”
“好啊!”
“好…好啊,姑娘真是玲珑心思,这连番的梅雨天气,人都要闷出了霉丝。”
果然丫头小厮瞬时振奋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
“姑娘不知道,自侯……公子和您来了之后,这院子里也不让随意进出走动了,门禁也严着。我们这都一个月了,也没机会出来听书喝茶,别说出院子,就是院子里平常的聚着喝酒,逗乐都没有了,可是憋屈。”这小厮毕竟年纪小嘴碎,一开匣便自顾说起,我仔细听着,只是想着萧韶在防的到底是什么。
“哎呀,你说那么多不着北的干嘛,看姑娘都累了。姑娘,那边有个茶楼,不如且去歇歇脚。”丫头这边看来是训练有素的拦下了小厮的话,使去个眼色,小厮也是个明白的,顿时禁了声。
我依着她所指看到了对面的茶楼,这样的雨天,茶楼反倒会宾客满堂,人声鼎沸。从前在晋霖,我和芸姨也是这样在暗湿阴冷的巷角,只是彼时在绵延的梅雨天守着清凉的茶水铺,一天又一天看着对面茶楼的车水马龙,听着里面传出的丝竹繁华,彼时的我们有着一隅偏安,有着彼此相依相靠,有着心底的温暖,所以那些浮华喧嚣于我们不过是隔岸的热闹红尘,我们心无所动地看着,谈笑无伤。此时此景前,我只觉得虽然撑着伞,可那些雨如同打湿在心里,在身上,粘腻冰凉。
“姑娘,我方才打听好了,有两家戏班子今天在这茶楼刚唱完堂会,人还没走。”
“可是都这个时辰了,咱回去还来得及搭戏台子吗?”
“无妨,你去和班主谈着,今天搭不及还有明天后天,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了。”见小厮要走了,我递了点碎钱过去又吩咐到,“另外,这边若是谈好了,你去那后巷看看哪家有好的黄酒,掂量着取上三五坛回去,也不必你搬,让店家的送去家里拿钱。这个你拿着,路上看着点别的有趣的给院里人带点,要是不够就领着人上家里拿钱去。”
“好勒!那我这就去了。”
我默默看着茶楼里嘈吵的人堆,和远去的小厮,这会儿茶楼的戏台子上搭着讲评书的台子,台下拥挤着全神聚听的人,我听着也觉得这评说分外有趣,转眼看了看身边的丫头,拉她坐到了身边,“今晚上看戏是不成了,你听听这评书怎么样,要是你觉得行,咱就请了回去给大家也听听。”
“这……全凭姑娘定夺,小的哪敢说话。”
“我让你听,就是要帮我定夺呢,我平时和院子里的大家并不相熟,哪知道大家会不会喜欢评书呢?”
“是。”
她也不再推托恭谨坐下,同我一起仔细听着。这段讲的是搜神记中的左慈显神通。但听这位先生通过些词措拟声又经他各种言语表情神色将人物场景描述得逼真而生动,活灵活现仿似就在眼前,时而细致入微,时而远瞩具象,而其实这故事在书中不过寥寥数言。要不是我心中清楚记得这趟出来的盘算,当真是要迷迭了进去。初时我还同她搭着话,见她答话越来越不过心,到后面是耳朵虽是向着我这边脸已经是全神注目着台上其实一个字没听进的时候,我悄悄退开了凳子退出了茶楼后一连步往来时的成衣店奔去,捡了身粗布男衫,拆了头发绾了个抓髻,揣好报出来打算采买的钱就朝着之前萧韶带我喝茶的渡头去了,一般的货船不能坐,容易碰到萧氏的船只。我只敢找那些靠在附近人家的做着小交换生意的渔船。
“船家,从这去晋霖城能去吗?”匆忙中,我也忘了自己不通本地语言,讲的是晋霖城内话,但此地货贸繁多,人口复杂,各种口音混杂,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担心开口说话容易被识别,许多人通数种口音方言。
这船家看来也是在往来客中听惯了的,简单点了点头,示意我上船。担心身后拖延不够,我并不多想就要上船,突然就被人从背后拉住手肘,几乎拖的我一个趔趄要仰面背靠地栽下去。所幸这人以手掌撑了一下我的脖子,借了点力,我晃悠着站稳了,这人早已放开了手,嗯,我是在逃避人中不宜卷入纷争还需尽早离开的好……但这点理论的时间还是不想省的!转过身尚来不及看清来人,又被他从背后推了一把,这一推又是数几步,而背后传来的声音好像是已经打开了。我疑惑着回头看了看,只见方才同我对话的船家和另一个船家打扮的人,带着斗笠低压着遮住了眼睛,手里的短刀铮亮,正挥舞着以各种角度,熟稔狠辣地冲着此时背对着我,同样低压着斗笠,一袭棕色蓑衣的另一个人,没猜错的话方才推我两次的都是他。就我站定的这一会功夫也看明白了,船家那两人虽和推我的这人过着招,但实际上是冲着我来的,而我还能好好这样站着确实是多得这蓑衣大侠的屡屡阻拦。看清楚情况后,虽然不明就里,我觉得以我弱鸡之力,留下来应该是只会拖累人,但是要逃走又不知道哪边走能不遇到萧韶的人,更何况像这个船家一样潜伏着的人不知道会不会别的地方还有,想了想,觉得不然带着这个蓑衣大侠一起跑好了。于是我回身抽了一旁酒肆门外立着旗子的长篙借着杨柳枝和阴雨蒙蒙的遮挡偷偷折返回去,寻着隙就冲着对面两个人的眼睛和斗笠上招呼,由于我出现得突然得了点便宜,借着这胡搅,这位蓑衣大侠脱了身,转身拉着我径直往小巷子里钻。此时雨水绵密打在脸上打进眼睛里,我朦着眼跟着跑,只知道大约穿了三四间巷子,他带着我侧身躲进了一家药坊的后院。
粗喘着气,我抹了把脸上雨水,此时头发丝里都滴下了水,衣服内外都黏湿地搭在皮肤上,也不知道是汗水多还是雨水多,我忍不住一连打起了喷嚏。身前那人正解着蓑衣,听到我的声音手顿了顿,还穿着蓑衣就一把将我按进一间房内,他在外面吩咐道,“给她换身衣服,她头发湿透了,打两个火盆,吩咐厨房烧好热水和浓姜汤送进去。安置好了来报我。”
听到声音,我愣住了,我这一天的盘算和自作聪明,在他眼里看来算什么呢?在方才的交手里,他是嘲笑我的多,还是担心我的多?他来,是关心我的多,还是算计需要的多?我不由得局促了手脚,不利索地阻止所有的帮忙,不利落的竭力想自己穿戴整齐,然而这些人并不听命于我,我极力阻止着也抢不过她们要上来的干预,瞬间的挫败感击得我无处遁行,我极力想维持的自尊,想逃离的价值计算,在他眼里是怎样的?
这样别扭地对抗的时候,突然眼前豁亮,他就那样从一片我无法与之对抗直视的亮光里走进来,仿如闲庭信步,我这边却已是溃不成军。身后的人替我擦着头发,身前劝着我喝味道辛辣冲鼻的姜汤。我心中已是一败涂地,那些不配合也不过是习惯的自保罢了。不知道是我的样子太颓,还是方才的不配合里太倔强,他看到我脸上的神色后脸上显出有些意外。他接过姜汤挥退左右的人,坐在了我床前的椅子上。
“先喝下,伤寒才好,却又淋了雨。”
“……”我接过姜汤也不管烫不烫,一口灌了下来。
“……”接过空碗,他细细看了看我脸上神色,玩笑着说道,“也不嫌烫。”
“你为什么在那里?”
“原本是打算送你走。”
“送我去哪儿?”
“临安。”
“那两个人是你安排的?”我突然很想恶劣地故意说到,“不知道是不是我又突然有了其他价值,所以萧侯爷临时改了盘算?”
“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去渡头?”
“……”他不言语,但颇有深意看了我一眼。
“……那天,你是特意带我出门认路的……连朱小姐起居细事,也是故意让我能出门……可是为什么?”
“我身边有不可信的人,你留下会有危险。虽费些周折,却需如此。”
“或者全天下蠢人就只我一个吧,像这样被耍得团团转。可到底为什么?到底有什么是需要你这样费尽心思要将我困住,谋算?”
“你如今尚有许多事情不知所以,我不怪你……但你是不是太小看我萧氏的生意了,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于我,算计你会有什么价值?”
“那……你……为什么……?”我一时词竭,就生生断在了那里。
“不过是因为曾答应过护佑你。”隔了半晌,他冷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