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费这么番心思带我出来,都让人把家里馄饨拎来茶楼吃,这就回去了?”我实在匪夷所思地看着近在眼前挂着亮红灯盏的门庭,问道。
“……”这人只是不置可否地径自走着,仿似我不曾这样一问。
“……”我站定下来,倒不是认为能讨到什么便宜,只是觉得我大约也是应该要表达一下不满的。
“你病的这些日子,该是闷着了,此去燕州,恐怕要耽搁些时日,晋霖城外,能给你留些念想许是好事。”
“……”我定定看住他,不知道该对哪个字先作如何反应,可不论是此去日久或者念想这些字都不是好的意思,可对着他,终只能是闷声回道,“虽然你总是这样,可多数的时候我总希望能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你,然而却总是不能。”
我想周旋了这么久,至少我应该认真地表达一次真心所想,只是不知道为何,明明也曾经,我是一往无前的,明明也曾是满心满意生死不计的,原来我是有所企望的,不然怎么会这样满心失魂落魄。纵然如此,不过换来那人的稍有迟疑,终究他没有任何分辩,只是默声站在门内看着我,那眼神如同他对着那些随从发布施令后的等待执行,如同他俯瞰着那些低伏在他面前的那些仆役一般。我终是低敛了眉眼顺从地随他指令,未曾想过会有一天,他会这样看向我,即使很早就知道我同他有着云泥之别。那些生死相依的时刻,我曾暗自下定的决心,我一直记得,而就在方才他这样看向我的样子却更是深刻。
未及启明,漏夜雨声中我坐起窗前,门庭外的护卫仍在,可我实在心情不佳也无心再白费口舌,关窗之际手指和袖口沾上水渍很是冰凉,我终是不忍,打开门往门前的短凳上放下了薄毯。
绵绵细雨下了一夜,听着雨声,连梦境里都是氤氲湿冷。借着梦境,我回到江心那一夜,北风冷厉,夜黑如幕。梦境中仍然是那人,仍然是温热的胸膛,耳旁是他沉沉的呼吸,突然呢喃般的声音传入耳内,只是寒风列列,我只是耳朵连着头脑一齐发裂地疼着,我咬着牙忍耐总觉得这样的靠着也好,这样的忍受着只要他在怀中。而眼前一瞬间再转了场景,我和他站在一片灯火流光之下,静谧星空,怡风和煦,他在我对面不远的距离,眸中盈光如水,灿若星辰,我仿佛说过了什么,只觉得羞窘,可是禁不住他目光缱绻,如丝如扣将我紧紧困陷其中,我只能那样一瞬不瞬地仰望着……
我站在檐下,微仰着头看着灰蒙蒙的天,丝雨荼靡,在檐外的人都披着蓑衣雨笠。一夜梦魇,而我此时站得分外清醒,几个移动的蓑衣中突然自雨幕多出一人,纶巾长袍长身玉立地撑着油纸伞走近,就如同墨色山水画中浓重渲染的那一笔,黑白凛冽深刻得动人心魄,然而再深刻它原本是那画中意境,难以捕捉。看得出神,我竟任由檐边雨水飘湿了额发,前襟,直到他撑着伞站到我面前,我看清他清隽眉目,曜黑瞳眸,雕玉峰刻般容颜,不由得倒退两步更深缩于廊中。
“雨湿路险,行程需耽搁几日。”
“……”正合我意,从前竟不曾觉得江南的烟雨如此可人,似往常绵延数月才好。
“稍晚有客将至,你同我一起见一见。”
我认真看进他眼睛里,不想再多听到他可能为达成设计准备的一些话,只是简单答应道,“好。”
“过来。”
“……”我怵怔不解其意,迟疑不前。
“我遮你同去前厅。”他再一将头顶油伞向我这边再让了一让。
“……我自己可以撑伞。”
“不必。”见我仍有迟疑,他伸出一手,我再是迟疑也顺从走到伞下,但始终刻意回避着和他有任何触碰。他也不甚在意地迁就着我的脚步在走。在过一处月门时,他径自将我拉近于臂膀之间,低声说道,“到燕州城等我,届时,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必据实相告。”
“……”我确定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却不敢确定所听到的内容,正惊疑间被他推入廊下,他已是一派清冷,同我隔开着一步距离往前向前厅走去,我只能配合着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不断翻转着他说的话,想着能掰出的所有意思。
前厅已经摆好了茶具茶点,也站好了伺候茶水的人,看样子来人有两位,我满心的官司,心不在焉地站在萧韶身后的位置,他也并不闲着,随手接过院中类似账房先生的人递上的书信就开始一一读取,全然没有了往日戒备我在旁边的模样。
不一会儿,门房那边就引入了两个人进厅室。一个武夫模样行为粗犷豪迈的三四十岁模样的大汉,虽然是一身粗衣布衫,可我总觉得他该是我这颠沛一路上见过的所有大头兵中最像他们头目的模样,随他而后进入的人却是让我实在大吃了一惊。这人虽然是文质彬彬,儒袍纶巾一副瘦弱的白面书生打扮,秀致纤纤,可我一眼就识得她是着了男装的朱三小姐,那个在晋霖街头是高阁千金,深养在闺阁之中难得出户的富贵小姐,怎能到了这里,怎的这身打扮?离开晋霖也有大半载,艰难时,我也常常想念在晋霖的人事,此时此地相见我虽然是诸多不解,但心中欢喜也是实实在在的。
自入门,这两人放一起便是对比鲜明,一个魁梧憨粗,鲁直随意,一个弱质纤纤,虽然着男装却难掩身上扶风弱柳的女儿之态,矜持拘礼。见礼的时候,那位武夫与我初见,只当我随侍在侧的女婢,便是察觉我打量的眼色也不甚在意,倒是朱三小姐也认出了我,也是微微一怔,我想她心下疑虑同我是一样的。
萧韶倒是坦然接受了来人的见礼,以主之道推座派茶,坐主席之位,左手下一座是那位武夫,朱三小姐谦让坐了离主位更远的宾座。
“萧侯爷,我不过是个粗鄙莽夫,性急了说话无遮拦您别见怪。可这事您做的不地道!你我同受皇命差遣采办军需,军需银子是您对着满朝文武向皇上答应的,您出五百万贯。可如今倒好,你自个儿撇了我们一众人先行离京,这一去半月无信,眼瞧着前方战事吃紧,限期将至。一行人翻破了晋霖城内城郊您才想起来传信,您有封荫爵位加身,我等草芥贱命可全要搭上了!”
“姚督办使莫急,非是萧某拖延,一来萧氏这些年的经商虽有些盈余,但要凑出五百万贯确实需要经多方周转,如今数目上还欠了些许,这不,已经找了不少坊间朋友帮忙,这位朱公子便是萧某此次特邀而来。若是在晋霖被人传言萧氏为了办皇差于私坊中四方举债只怕被皇上知晓亦多不喜,不若此处行事方便。二来,此处乃进京水运要塞,顺流而下尽是各物资源出之地货办方便,亦可多方比对而后定,且……如有人想借着军需采办寻事,你我此时在暗中,可是更安全?”
“……倒也在理,萧侯果然思虑周全,只是不知这军需银子准备得多少了?”
“再见得三五位像朱公子这样的朋友,想必不差了。”
“萧侯爷,这皇上所限之期不过两月,如今去了大半个月银子还未曾凑齐,说到殿前可是有怠办失职之嫌!”
“还请姚大人再耐烦些,容我先见了今日的客人,或许能定。”
“……”这位姚督办很是气躁,不屑地又瞥了一眼朱三小姐那边,“英王已经物色了几处的成衣冬装供应,这两日或许就需要支使银钱,还望届时萧侯爽快些!”
“……是。”纵然这人再三逼迫,萧韶脸上始终不卑不亢,但提及英王时,我到底是看到他眼神里的变化,“还请姚大人先行安置歇息,我已着人安排好庭院住处。”
“如此,某便也不客气了,军需银子的事情还请侯爷及早定妥。”说完这人也果然是武夫脾气,抱手一礼便随萧韶指派的侍仆引路而去了。
厅内剩下了站着的我和坐定喝茶的另外两个人,原来候侍的一众人被遣散,朱小姐自己带的人留在了院门那边候着,这……是让我伺候他们俩喝茶?
自朱小姐进厅,面对着萧韶,虽然始终端持谨礼,也并未有任何流露甚至尚是未发一言,可我就是知道,在面对着萧韶时,她不仅仅是拘泥于礼节,教养,也不仅仅是尊着萧韶的侯爵高位,更有一份女儿家的娇羞与矜持拘谨之感,便一如当初阿青面对着余书呆子,进门见礼时她抬头看萧韶那一眼,就如同当初我第一次见阿青看余伯期那一眼。而我能看懂她这模样,就如当初一眼能懂得阿青那副模样,只是,从前懂得阿青的心事后,我觉得那样的阿青让我觉得更想亲近,吸引我又让我心疼,而眼下的朱小姐的心事,我虽一眼看得懂,却既不觉得亲近也不愿去心疼,甚至隐隐觉得心口有点堵得慌,比如现下这样的情形,却让我去给这两人添茶倒水伏低做小地伺候,心里就像有无数根针悬在血肉之上,并没有真正扎得疼,却逼迫得人畏缩,怯懦,恐怕动辄伤心,又怀揣着心虚,不能让人知道这些针的存在。好在,萧韶并没有打算指使我端茶添水,他指了右手边于朱小姐相对的位置上,示意我坐过去。
“这位是晋霖朱府三小姐,如今帮衬着朱府和萧氏的一些生意,朱小姐聪慧过人,蕙质兰心,从前你住晋霖或许知道。”他向着我说道。
那边朱小姐也顺势站起冲我福了一礼,我原是才坐下的,见状赶紧起身学着她的样子回礼,嗯,这些个繁文缛节……突然想起我仿佛从未对萧韶循礼,已是一派山野村夫做派无疑了,默默地又看了看这样知书达理大家闺秀模样的朱小姐。
“晏宁,晋霖人。”轮到介绍我时,五个字,手指随便指了一指……可不知为何觉得那些悬着的针仿似掉落一支,扎得哪里疼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