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白蔹感知到体内的巨变,医脉尽数毁灭,从此与医道再无交集的可能,上官家族传承数百年的医道,最终在他身上戛然而止。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天落,仅仅一个时辰之前,自己还将这个少年视作小朋友,编造故事随意戏耍,没有想到,自己遇到的竟然是一个如此心冷手辣之人。
他移过目光,看了一眼满面惊诧的司马子仁,心中不由哀叹道:“四大声名显赫的家族,终究是无一幸免啊......”心神涣散之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心力再难支撑,继而昏厥于地。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一代医圣就此终结,众位朝臣忐忑不安地跪伏于地,纷纷暗自揣测:天君如此年少,怎会修习炙焰与寒息的同时,还修习了齐氏家传的天罡之气?更为诡异的是,他竟然还涉足了医道?神域沐氏不是精通音律吗?长笛尚未传音,便将不可一世的上官白蔹制得毫无反抗之力?
司马子仁暗暗扫了一眼天落,心中亦是惶恐不安:“他这手段......不留一点余地,俨然一幅暴君的作派,但是又样样依律而行,挑不出丝毫破绽来。这一切,当真是他独自决断吗?还是依着公子悟之谋,故而如此肆无忌惮?还有,他怎么会修习了医道?!”
他抬眼看了看大殿之外,突然惊醒:“今日去到柳溪庄,仅是感知到公子惜与天君同行,却未曾看到其人。直至此时,亦未发现一个御心族人的身影。他们......难道是隐匿在暗处,对大殿施了什么手段?”
正想着,天落森冷的目光扫了过来,“司马子仁,你有何异议?”
异议?司马子仁的心中确有异议,然而又怎能说得出口来?“回禀君尊,寡人并无异议。”
“那么,本君教你作的选择呢?考虑得如何?”
选择?司马子仁不由暗骂:这小子如何还惦记着此事?看此刻情形,这大殿之内的人,谁还能由着自己选择?
天落见司马子仁沉默不言,犹疑不定,便说道:“司马子仁,你是无所谓家人的性命,还是不在乎圣帝之位?你若是不稀罕,本君可就不客气了。”
大殿内跪伏一地的朝臣听到这两段对话,心中顿时了然:处置了上官家主,终究是要向司马氏发难了。
憩霞庄一道天诏,将四大郡王的地位打压直至尘埃;昨日一道天诏,扫荡了郡王之首的齐氏与手握兵权的言氏;今日大殿之上,直接断了上官氏的医道传承。若是司马氏再遭责难,人族的几大望族世家可算是消灭殆尽。
正当司马子仁惊疑不定之时,却见一个人站立起身,向前走过几步,恭谨地跪伏于地,口中言道:“佐书孔言东,叩拜君尊。”
天落望向声音传来之处,暗暗以灵识扫过此人,“佐书,且起身说话。”
可以如此说道,孔言东是一班朝臣当中的另类,官高已至佐书之位,深得齐自诺的赏识,却从未修行,仅是一个普通人。然而,一览成诵,过目不忘的本领,却无人能出其右。但凡他经手过的文书奏章,只要看过一遍,无论过去多久的时间,他一样能记得一字不差,甚至连日期时辰都不会说错。
孔言东虽是低眉垂眼,语气却是理直气壮:“君尊,依上官白蔹所述供词,二十年前先帝的离世,圣帝有弑父的嫌疑,这是其一;其二,圣帝借邪魔之术还魂,以伪造的血诏诬陷废帝从而夺位;其三,与上官白蔹合谋,自演自盗禁殿的灵剑,致使灵剑失踪。仅此三项,理应治罪。”
司马子仁一听,不由大怒,心中暗骂:“果然是齐自诺豢养的狗,着实忠诚无比,主子都沦落到画像缉捕的境地了,他还不忘咬人。”
天落反问道:“依佐书之意,应当如何治罪?”
“依律,应当满门处斩。”
天落不以为然地说道:“佐书,你恐怕是记错了律法吧。”
记错?若是旁人,或有可能。孔言东怎会有记错的时候?
孔言东听天落这么一说,不禁心中一怔:天君这会儿又怎么变成向着司马子仁了?“君尊,既然在璟暄殿上议事,理应按照人族律法。”
天落不屑地问道:“那么,佐书是否认为,此刻璟暄殿的瑜昑玉椅之上,坐着的是人族的圣帝么?方才史卿杜阳林论述上官白蔹之罪的时候,又是依据的哪一部律法呢?”
不远处的杜阳林再次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免心中忐忑不安,后怕不已,暗自想道:“方才幸亏没有因为一时慌乱,错用了人族的律法。天君议事,怎么可能依照我族的法典?”
孔言东心有不甘,“即便是依照神域律法,圣帝的三项罪行亦不可能不受丝毫处罚。”
天落悠然言道:“佐书所述的前两项,先祖君尊已有定论:此乃司马氏的家事,神域不予过问。至于第三项,方才上官白蔹说得很清楚,司马子仁只是教他尽快找到灵剑传承之人,何来的合谋自演自盗一说?”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据闻,佐书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今日怎地单单记错了这两项?”
孔言东颇为意外,心中暗想:“家事一说,乃是沐宏彦口述,当年知道这一说法的人没有几个。至于灵剑一事.......”他惊讶地发现,上官白蔹确是没有提到司马子仁教他盗取灵剑。巧合?还是刻意为之?他不禁心中生出一丝寒意,今日居然败在自己最为擅长之处。
司马子仁在一旁却是听得清楚明白:这个天君一面以儿女性命逼迫自己,一面保全自己不受所谓律法的处置,实在是猜不透,天君到底是何居心。
天落见孔言东沉吟不语,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孔言东,你既有超越常人的记忆,本君就问你,自圣天九十二年始,浵江沿岸的人丁不断凋零,作为佐书,你是如何处理各郡镇上报的奏章?浵江堤防常年失修,导致水患频发,此类奏章你又是如何处理的?流民背井离乡,帝宫专设的善款却并未落入流民的手中,这类事件的奏章你可曾过问?更甚者,流民当中频频出现满门失踪的事件,佐书又是如何批奏的?”
这几个问题砸过来,孔言东一时怔在当场,心中暗道:“浵江之事,早年确是奏章如山,经过齐王的一番清肃,近十年来已经无人再提。以天君的年龄,怎会单单问起这些事来?”
天落没有得到回应,便转过目光望向杜阳林,“史卿,这几问题,你怎么看?”
再三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到,杜阳林心惊肉跳地答道:“回,回禀君尊,文书奏章皆由佐书大人主理,微,微臣不便擅作评论。”
天落又问道:“那么,你且说一说,作为佐书之职,私压奏章,玩忽职守,任人唯亲,罔顾律治,依律该当如何?”
杜阳林听到这一番话,吓得头都不敢抬,惊慌失措地说道:“君尊所言,并无,并无实,实证。微臣岂,岂敢胡,胡乱论,论罪?”
“实证?”天落反问道:“那么,你认为数万湮凅军是从何而来?”
凐凅军?当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杜阳林自是聪明之人,眼下形势不会看不清楚,他理了理心气,说道:“若是凐凅军属实,则佐书之罪,依律当革除官职,废除修为,幽禁终生。”
天落复又闭上双眼,淡然言道:“那么,请史卿即刻处置罢。”
“这......”杜阳林抬头瞄了一眼孔言东,心中暗想:“他并未修行,如何废除修为?直接将其关押幽禁?他自己怎么也不辩驳几句?”
孔言东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点的一把火,没有燎到司马子仁分毫,却将自己焚烧得一个干净。就这么一愣神的片刻功夫,就已经没有辩驳的机会。
等了半响,杜阳林仍在踌躇之时,天落忽然问道:“史卿杜阳林,你可知自己所犯之罪?”
“什,什么?”杜阳林心中一紧,怎地这把火仍旧是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君尊,微,微臣向来皆是依令行事,并,并无逾越之举......”
“作为主理监察刑罚的史卿,你竟然依令行事,而非依凭法典?”天落接着说道:“你且自评,依律该当如何罢。”
杜阳林犹豫片刻之后,心内一横,取出胸襟中的脂玉掌牌,双手递出,口中言道:“杜某轻视法典,不配史卿之职,但凭君尊处置。时下,齐自诺、言靖哲与司马子义三人行踪未明,不利天下安宁。杜某恬不知耻,恳请君尊暂且留下杜某的微薄修为,以助君尊尽早将上述人等缉捕归案。”
天落将长笛轻扬,收回杜阳林的掌牌,说道:“史卿之职,暂由苏辞羽与影屏二人共理,待天试之后再择良才。不过,本君不妨给你一次机会,且看你能否留得下自己的一身修为罢。”
话音刚落,一团金色的云雾凭空出现在天落的面前,只听云雾之间飘出影屏的声音:“禀告君尊,齐自诺、言靖哲及司马子义已入圣都。齐、言二人去了风庄,司马子义行踪不明。”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众人皆未想到,这三人竟然胆敢回到圣都?杜阳林不禁生出一丝悔意,若是早知道齐自诺这么快就到了圣都,方才也不该过于冒失......
司马子仁却是终于看清楚想明白:影屏就在殿外咫尺,却以云雾传音,而御心族人更是连身影都未见着。偏偏此时司马子义回到了圣都......此刻坐在瑜昑玉椅上的人,无论是不是御心族的傀儡,自己都必须立即为自己作出一个选择。于是,他侧过身面向天落说道:“君尊,寡人知道司马子义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