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光芒笼罩之下,炽热的气息席卷而至,已至透明的石墙仿佛一块布满裂纹的琉璃,又如一帘冰冻千年的冰幕,终于消融于热浪之中。
天落找到乱流之中的残魂矛放入长笛,灵识落在仍在熊熊燃烧的火属符纹之上,光影变幻之下,双脚最终踏在实处,站在一如无数次重头再来时的起点,那块让人生出希望又无限绝望的岩石之上。
天落勉强散去灵识略略扫过天际星辰,再无余力计较自己置身何处,驭灵带来的妖毒几倍于体内从前,像潮水一般卷过经络血肉,击退了融于气血之中的圣光,耀武扬威,肆无忌惮。
天落半跪于岩石之上,一只手紧握长笛艰难地支着身体,黑色的毒血四下溢出体外,须臾间便将赤色岩石浸成墨黑,在炽热气息的炙烤之下,黑雾带着森冷的寒息向着四周缓缓弥漫。
他展开另一只手,借着灵体之目,看到两枚小巧的圆石。一枚温凉如玉,冷冽平和,中心的符纹隐隐闪着光芒,正是天禽星位。另一枚炽烈如血,炙热狂野,离位的符纹光辉耀目,与天英星遥相呼应。一枚始音石,一枚离音石,或者,一枚天禽星,一枚天英星。
终究心力难支,天落在剧痛之中滑落,坠入魇梦的深渊,晕倒在岩石之上。
黑暗的深渊被隐隐一丝赤光照亮,一条永远跑不到尽头的长路,一扇不断开启关闭的石门,一弯蛮横霸道的血色残月,无数漫天坠落的黑色锋刃。虽然身陷滔天炙焰的汪洋,却无法驱散彻骨的阴寒。一缕炽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永远无法触及。
飘浮在幽冷的汪洋之中,忽然一声轰鸣,仿佛巨锤击落,无法逃避的剧痛撕裂了敏感的灵识,天落由梦魇之中惊醒,巨锤乃是虚幻之物,疼痛却是真实所感。
自从暮宗山受伤,便与疼痛时时作伴,既然无法回避,只能习惯与之和平相处。天落努力将涣散的灵识再度凝聚,竭力找回剧痛掩盖之下的感知,调息净识,静静等候圣光缓缓收复失地,重建体内山河。
稍稍缓过最初锐利的疼痛,天落再看手中的离音石,狂野的气息已经平复,不再炽热,变得温凉宁静,耀眼的光芒褪去,仅在离位符纹处隐隐闪烁。
他将两枚天石收入长笛之中,支起身躯盘膝端坐,散去灵识探向天际的星辰。再三仔细确认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几天前。恰是那一天,他与知秋离开醉竹院,来到泠曙山结界之外。此刻正是寅时,距三人从天石内脱困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再过两个时辰,另一个自己与知秋便会开始破除结界,一步一步走近泠曙山,停留在五行毒阵之前。天落心中微动,灵识探入始音石中,知秋与月影仍是昏迷之中,静静地躺在地上,面色安宁,气息平稳,身上的些许伤损早已被圣光修复,气血之中全无妖毒的踪迹。
凝魂锁气至少一个时辰,他们将会在此安睡一个时辰。
天落又仔细看了看知秋,眉宇之间再无纠缠多日的悲凉与绝望,明朗宁静一如往日,让人心安。他的心中生出无尽的庆幸,总算没有食言,终究两全其美,一场试炼修得正果。
他收回灵识,这才将置身之处细细打量了一番。一个方圆千丈的熔浆湖泊,被炽热的石质山壁环绕,山高竟有十余里。湖泊中央一座圆形孤岛,径直不足五丈,天落正是坐在此座孤岛之上。
若不是没有那八条石路,看起来真是与离音石里面的情形没有什么区别,依然是无法轻易离开。当然,熔浆湖泊倒是格外平和,却是修习炙焰驱除寒息的好地方。
始音石内一个时辰,外界八天。天落暗自想道:八天时间,足够了。三天后的申时,五行阵内的天落与知秋借着山崩之势进入离音石,山峦开裂,熔浆喷发之时,自己正好可以借其势,离开此处孤岛。
既已作好打算,天落便不作他想,凝心神,引炙焰,驱除寒息,疗治毒伤,就此度过了逃离生天,得到离音石的第一天。
第二天,寅时黎明。
天落由魇梦中惊醒,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隐乌道内的熔浆湖畔,什么都没有改变,仍然是孤身一人,依旧与寒毒抗争。他支身坐起,望着面前的灵狐,缓过尖锐的疼痛,忽而清醒过来,此处乃是泠曙山,也并非只有他一人。
灵狐化作人形进入始音石内,藤蔓银光粼粼,宁静安祥如故。地面上的二人仍在安睡,连姿势都没有改换过。灵体看着这二人,沉思片刻后,散去了身形。
天落从长笛中取出离音石,灵识落在赤光微闪的符纹之上,须臾之间,便再次回到这个魔鬼地狱。所立之处仍是那块赤色岩石,九个符纹依八卦之位排列,符纹相连八条石路,百丈之外路之尽头正是一方平台,八个平台之间石路相连。岩石四周,石路之畔,蒸腾着炽热的气息,赤色雾气袅绕,颇有几分玉魄湖的模样。
天落小心踏上一个符纹,瞬息之间,其他符纹所在的岩石立即隐匿在蒸腾的气息之中,与之相连的石路也一同消失,仅剩面前一条百丈之路,石路两侧炙焰熊熊,呜鸣之声渐渐响起,好似有人无意拨弄了一下琴弦,回音不断。
《玉音九玄》,天石之谱。始音石无声,而这离音石却当真有了琴音。天落散去灵识探过石路,呜鸣的琴音之中暗含一缕神圣的气息,正如天理规则,端正凛然。
仅此一个音符,定然算不上曲谱。
天落探向其他消隐的石路与平台,依然停在原处,只是隐在赤雾之中罢了。回想起自己在这些石路之上无数次的飞奔,与死神竞速,与天理抗争,一遍遍行过的茫茫长路,竟然仅是百丈之距。
天落谨慎地踏上石路,两侧炙焰更旺,狂热的气息喷薄奔腾。他凝识于炙焰聚起这股气息,只听石路一声铮响,赤光将所有的石路点亮,一段激昂的乐曲直击识海,好似千军万将随将出征,金戈铁马气吞山河。
天落如此一一试过八条石路,八段乐曲,八个战阵,无一不是气势磅礴,正义凛然。
随后,他踏上岩石正中的符纹,灵识落于此处,光影变幻之间,天落又回到熔浆孤岛之上,手中虚握离音石,耀眼的光芒渐渐隐去。
一枚离音石,聚焰可聆音,琴声如金戈,可敌万千军。
此刻,仍在熟睡之中的知秋绝对想不到,自己在炼狱之中挣扎不知时日,几经绝望几经生死,终被天理认可,也成为了这枚天石的主人。
天落收好离音石,休整一番,认真地将几个问题反复思量过后,灵体再次进入始音石内。
灵识探入月影的脑海之中,心脉间的气息仍然禁锢,修为封存之下,自然无法冲破封禁的穴道,一缕懵懂的意识在脑海里飘浮不定。
天落凝聚心神捕捉到那缕意识,轻声唤道:“月影先生。”
恍惚之间,这缕意识从沉睡之中苏醒过来,感知到面前一道熟悉而又冷冽的气息,不由一凝,“是你?!”月影缓了缓最初的迷茫,目光探向四周,双眼所见一片明亮祥和安宁,却空无他物,仅有面前一个银光微闪的少年翩然而立。
月影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少年,虚实交替之间,俊朗的面容平淡而从容,雪色的肌肤如同玉石光彩熠熠,黑色的长发紧束,发端微微飘逸,一袭玄色锦衫衣角轻扬,双手背负身后气度翩翩,一双湛蓝的眼眸如同万千星辰。这一双眼睛孤傲内敛,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不禁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神域天族,沐氏,名天落。”
天族沐氏?月影心中一惊,“天君子嗣?”
天落未置可否,仍是静静地看着月影。
月影也不便纠结于此,努力回想了一番,目前有更为迫切的问题,改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知秋呢?”
“此乃安全之地,知秋亦是一切皆安。”天落见月影仍是充满疑虑,继续说道:“不用一个时辰,你们即可相见。”
一个时辰?月影这才想起忽略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自己仍被凝魂锁气,应当处于昏迷之中。然而,感知能够如此清醒,只能说明他与面前的少年乃是以心神在交流。
月影对昏迷之前的情形已经有些模糊,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沐公子,你当真是将我与知秋一同带离了那个地狱?”
“正是。”
月影不免心神激荡,当即揖礼言道:“沐公子大义,月影不敢言谢,但有所令,莫敢不遵。”
“月影先生不必过礼。此番叨扰,只为请教几个问题。”
“沐公子但问无妨。”天落这般端雅而又疏离的模样,月影确是有些不太适应。回想在那炼狱之中,这个少年一身阴寒,冷漠无情,近似无赖一样的百般逼迫,生死不惧,软硬不吃,甚至不惜以知秋的性命相胁,蛮横霸道毫不退却的声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魄,与眼前的孤清傲然的气度,实在是判若两人。
天落自是不屑理会月影的腹议,悠然言道:“圣天九十四年帝宫之乱,前圣帝司马明弘之死,月影先生可否细述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