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阆丘荒野,齐予安乘着带伤的赤隼飞往圣都。未飞多久,赤隼摇摇摆摆地在暮宗山凉溪河畔盘旋半周,再也无力支撑,摔落于河滩之上。齐予安随着赤隼一同翻滚数圈,卸去下坠之势,最终仰面躺在河滩乱石之上。
齐予安一动未动,躺了许久,直至暮色渐浓,山风骤寒,他才起身看了看四周,没有想到无意之间再次回到此处,他的溢大哥便是在这里被断去一指,熟悉的景致,让心中的悲痛更甚。
没有哪一刻比得过此时,渴望归家的心情无以复加。他强行忍住纷乱的心绪,看了看伏卧于不远的赤隼,双翅羽毛凌乱,颤抖不止。他起身在怀中摸出一支小玉瓶,取出一粒疗伤丹药以溪水化开,抹在赤隼伤处。而后,呆呆地望着潺潺流动的凉溪河,直至深夜。
一夜山风呼啸凄凉,寒不过齐予安的心情,一人一隼相互倚靠着捱过一晚。待天色转明,双翅之伤已经恢复大半,齐予安便再次乘着赤隼缓缓向圣都飞去。
齐予安抵达圣都之郊,已是第二日的黎明。离家不过数里之距,反倒心生犹疑怯意,不知齐溢之死,会给父亲、家族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思虑再三,他决定先去齐氏宗祠看看形势再说。
天色将明未明,通往齐氏宗祠的小道悄无声息,远远望去,黛瓦白墙的庄院安宁祥和,既无驻兵巡守,也无禁制结界,一如既往,肃穆清雅。
齐予安见左右无人,便快速穿过小道走到宗祠门前,聚集一道气息将大门轻轻推开,绕过玄色屏石,沿着曲折长廊跨过正堂,来到先祖堂外。宗祠多日无人看顾,堂中四处积了许多灰尘,香炉冷冷清清,一派萧瑟悲凉。
齐予安拾起案边的火折,取了三支长香燃起,跪在蒲团上认真拜过三拜,泪眼婆娑地一一看过高低林立的灵牌,最后将目光停在齐焕濯的名字上,心中暗暗念道:“先祖在上,不孝子孙齐予安在此祈求,保我齐氏一族能度过此次劫难,重建战神之威,再振家族荣耀......”
祭拜过后,齐予安走出先祖堂,沿着青石路来到堂后北侧的杜英林外。远看密林之中,气息暗涌,不禁心中一惊,急步走入杜英林,却见十丈之外,数十人背对白色迷雾端坐于密林之间。领首一人眼见齐予安,立即跃身而立,大声唤道:“安世子,你怎会来到这里?!”
齐予安仔细看过,亦是诧异言道:“世锋,你,你们在禁林中作什么?”
言世锋,总督言靖哲的幼子,与齐予安年龄相仿,不足二十岁,先锋营尉将,依苏辞羽之令,驻守禁林。禁林屏蔽气息,在先祖堂时,齐予安竟然毫无察觉。此时骤然见到好友,不禁惊喜交加。
言世锋回首对属下低声交代几句,提起身畔形似铁伞一般的幽铭剑,走向齐予安拍了拍肩头,笑着说道:“何时回到圣都的?走,先找个地方坐下再聊。”
言世锋领着混混沌沌的齐予安,来到一家颇为气派的酒楼外,拍开了大门。酒楼伙计眼见面前的这二人,强行将已经来到嗓子眼的一句咒骂生吞了下去,堆满一脸笑容,毕恭毕敬地说道:“齐世子,言公子,当真是贵人稀客啊!今天怎么这么早?还是老位置吧?齐世子已有大半年没有光顾小店了,那个雅间还一直给您留着呢!”
二人跟着伙计登上二楼,来到一间雅室推门进去,室内颇为宽畅,一道屏风将雅室隔为两处,外面正中一张油亮的梨木酒案,洁净如新,四周一圈精致的软榻,案上一鼎墨玉香炉;屏风里侧一围茶案,案上置着青玉茶具。
伙计赶紧燃上香,推开木窗支稳,转身顺眉垂手地说道:“齐世子,言公子,二位稍坐片刻,我去将厨子唤醒了,依着二位的口味仔细地备上酒菜。”
言世锋看了看一脸倦容的齐予安,对伙计说道:“酒菜先不急,你去寻几个人,在里面置上浴桶,烧了热水,伺候着世子沐浴更衣。”
伙计点着头应着声离开,言世锋将幽铭剑靠在墙边,拉过齐予安在软榻坐下,斟酌片刻后,问道:“你去哪里逍遥了?怎么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齐予安深深地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道:“世锋,溢大哥,他不在了,这次是真,真不在了......”话音未落,眼圈便红了起来。
言世锋眼见齐予安如此模样,开口便是死讯,联想到这几日齐府发生的事情,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好相对无言。沉默半响,伙计已经找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同伴,置好了浴桶,备上热水,眼见这二人不言不语,气氛凝滞,也不敢多言,悄悄替他们关上了雅室的门。
言世锋暗暗叹口气,抬眼拍了拍齐予安,宽慰言道:“予安,你先去将一身泥洗干净了,换身衣衫,咱们边饮酒边聊罢。”他一把将齐予安拉起,推到屏风一端,又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天又塌不下来,先把自己收拾好了再说。”
待伙计静悄悄地送来一桌子酒菜,齐予安沐浴之后,换了一身雪色锦衫,平复了心境,仍是一派风流倜傥世家之子的潇洒模样,只是眉宇之间,一道淡淡的悲伤消散不去。
他随意地斜坐于酒案旁,自斟一杯,一饮而尽,问道:“世锋,你知道我父母、弟妹他们可还安好?族人怎样了?”
言世锋提起酒壶为齐予安倒满,犹豫着说道:“昨夜,苏辞羽奉天君之令突然去到北营校场,将齐氏族人尽数绑缚,关押在围狱之中,听候圣帝的诏谕......”
齐予安没有想到,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晴天霹雳,立即坐正了,怒问道:“有何罪名竟至如此?”
“齐溢......”言世锋缓了缓,“溢大哥从北营校场隐遁,引兵截杀天君。而助其逃逸禁居之地的那人,在王府被齐王爷打成重伤将死,天族的人将其擒走,审问之下,供出齐王爷谋划违逆之事,并且私藏了数万兵力......”
“什么?!”齐予安再难安坐于榻上,腾地一下站立起身,双拳攥得紧紧,既惊又疑,“怎么可能?我父亲,他怎会,怎会......”
言世锋起身将齐予安按回软榻坐下,无奈地说道:“苍翠长剑遍布妖毒,天族以此作为弑君的铁证。溢大哥虽然身死,罪名确已坐实。供认齐王爷藏兵之人,你断然不会想到他是谁。”
“他是谁?”
“御风堂明风寒的胞弟,名叫明风煦。而且,”言世锋看了看齐予安,眼见好友已是崩溃的边缘,实在不忍。但是,转念想道:这些惊天之事,他终归是要一一知晓的,不如此刻索性说个痛快。“明风煦与明风寒二人,乃是齐王爷同父异母的兄弟。明风煦修习妖术,伤了天君,此罪也必定是落在齐氏一族的头上。昨夜,我父亲领了一万人,亲自去往青峦峰收编凐凅军,恐怕此刻已经身在青峦峰之上,对上了御风堂的掌门明风斩。”
迎头而来的惊天之言,让齐予安如堕深渊,气息凝滞几近窒息,耳膜轰轰作响。言世锋的话语仿佛世外之音飘入脑中,一言一语如同巨锤,一下一下地重重击打在心脉之上。他强迫自己闭上双眼,忍住逆行的气血,凝住心神深喘数息,艰难地问道:“凐凅军又是什么?”
“齐王爷的私募之兵,据闻有数万人之众。在青峦峰若是确认凐凅军为实,这谋逆之罪......”言世锋看见齐予安此时的模样,不由心中堵得慌,自饮数杯,“昨日亥时,天族已将罪证与供词送进了帝宫,请圣帝裁决。然而直至此时,帝宫之内尚未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齐予安忽而想到自己离开圣都之时,还在因为心中烦闷试图逃离王府。而如今,家是近在咫尺却再也回不去了。他一手提起酒壶一气饮尽,怔了半响,突然大声问道:“为什么?这些都是为什么?谋逆?这可是灭族之罪呀!”
言世锋极为不忍,勉强言道:“依圣帝对齐王爷一贯的倚重,说不定,说不定......”话到这里,他也说不下去,这谋逆,逆的是谁?难不成圣帝还能包庇叛逆自己的人?
二人沉默许久,齐予安冷不丁地说道:“神域天族,好像并无连坐灭族之刑。若是天君之令......圣帝应该不会违逆天君之令吧?”
言世锋实在是看不下去,心中暗道:“齐王爷几次三番派人截杀天君,此次更是以妖毒伤了天君,你这会儿指望他能宽赦齐氏?若有宽赦之心,也不至于将证词送到圣帝的手中......”
这时,雅室之外传来叩门之声,一人低声言道:“言尉将,帝宫刚刚发出诏谕。”
室内二人俱是一惊,言世锋将人唤进来,问道:“圣谕如何?”
“齐氏全族暂押北营校场,全境缉捕齐自诺,待其归案一并处置。”
“什么?!”齐予安跳起身来,不敢置信地惊呼一声,“缉捕?缉捕谁?”
言世锋看了一眼下属递给他的诏谕,“这缉捕是怎么回事?”
“昨夜,齐王爷独自离开了王府,行踪不明。据说,圣帝原本已经作出灭族之决,听闻齐王爷遁走,便派人去了王府,将府内一干人等全数带到北营校场关押,以全族作为人质,迫使齐王爷伏罪。”
言世锋又问道:“见此诏谕,天族那边有何表示?”
“并无任何表示。”
齐予安跌落于榻,双眼失神,呆呆地自言道:“父亲,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