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城往东大约85公里的地方,有一处水域面积6.5平方公里的人工湖泊。因其北有大金山,南临海子村,而将此地取名为“金海湖”。
金海湖的重要源头之一,就是被称为“平谷的母亲河”的泃河。
泃河,古为泃水,春秋战国时期即有记载。
泃河逶迤,流经庄镇众多。其中之一,名叫“夏各庄镇”。
夏各庄镇辖15个行政村。其中之一,名叫“夏各庄村”。
夏各庄村村北头的“农村合作社”里,安装了两部电话,村民们与外界联络全靠它。
.
一个老太太刚刚接完女儿的电话,心事重重地出了农村合作社,步履蹒跚地往家走。
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卖西瓜的和一个卖桃子的。老太太摸摸兜里的钱,只买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桃子。
到家的时候,她看见一个光屁股的小小子正在院子里淘气。
小小子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抓到了一只燕子。他把燕子的一只脚拴了绳子,扯着绳头,看着它拼命地扑腾乱飞,哈哈大笑。
老太太急忙夺过燕子,扯断绳子,放了燕子,训斥孩子:“你这小子,不知好歹。老话说,玩儿燕子是要瞎眼睛的。”
小小子不羞,不恼,不听话。
他转身抄起棍子,去鸡窝里捅母鸡去了。
这回,老太太真生气了。
她走过去一把抱起小小子,按倒在自己的大腿上,朝着小屁股蛋子上去就是两巴掌。
小小子终于“哇”的一声哭了。
老太太说:“真是越大越不让人省心。想你刚抱来的时候,就那么小,给你喝粥、吃糊糊,这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还学会淘了。”
老太太又说:“没大人在身边,谁也不能管教你。姥儿也不识字,能教你个啥?你妈来电话了,赶明儿就要接你回城里读书去了。”
老太太还说:“赶明儿你就跟你妈走吧,回北京,上学,学文化,好不好?你走了,能想姥儿吗?唉,看你也是个不懂事的玩意儿。”
小小子一扑棱,翻身站起来,抹抹眼泪儿说:“我不走,我哪也不去!”
老太太眼圈红了,哽咽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挑了一个最大的桃子,用冰凉的井水洗净,用指甲扣开桃子的外皮,慢慢地剥。剥好后,递给小小子。
她坐在马扎上,马扎在院子的中央,那里有树的阴凉,树上有知了在歌唱,它们的歌声旋律简单,但意境绵长。
老太太问:“桃儿甜不?”
“甜!”
老太太又问:“想姥儿不?”
“想!”
.
几天后,在夏各庄村村北头的农村合作社门前的马路旁,站着母女二人。
母亲的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很深。
女儿的怀里抱着一个光屁股的小小子。
“妈,您回去吧,汽车一会就来了。”
“我再呆会,看你们上车的。”
“妈,这几年幸亏是把五一扔在您这,让您给拉扯大了。要搁我们那,可咋办呢?”
“哎呀,你们城里不比俺们农村。你们那粮食、油,什么什么的都得要票。”
“是啊,我们两口子的粮票本来就不多,还不够我们自己吃呢,总得跟同事借,这月借下月还的。我这又没有奶水,给五一饿的老哭。”
“唉,还是我这好一点。咱们院子里能自己养鸡,见天儿着能下个鸡蛋啊,我都给五一留着。有时候煮一个,有时候蒸一个。他这小嘴啊,唔囔唔囔,吃得可香了。”
“那不是有一次,半夜里,闹黄鼠狼子,把咱家鸡给叼走了一只。等天儿亮了我才发现,给我气坏了。见天儿着到处寻摸,最后也没找到。唉,早知道,还不如把鸡杀了,给我们五一吃肉呢。”
“孩子上学的事情,你都安排好了?”
“嗯,就在家门口,叫‘厂桥小学’。孩子他爸小时候也跟那上的,教他的老师都还在呢,正好接茬再教他儿子。”
“那就好,近就好,倒省得路远让我不放心。孩子他爸单位还好着呢?”
“凑合吧。他们那单位效益也不景气,能接着的活,都在外地。他总得出差,现在他人就在山西呢。一般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待不了两天又得走。得了,我也想开了。能有活干就不错了。单位出差还能多给点儿钱,而且,外面管饭也能给家里省不少呢。”
“省不省钱的倒是小事,在外面不比在北京,你告诉他,让他自己多留神,该花钱的时候也别亏待自己。”
“您放心吧,他可不会亏待自己的。抽烟,喝酒,全不耽误。不过,好在他那几个徒弟总是孝敬他,今儿买个烟啊,明儿买瓶酒什么的。他当师傅的,也不能总是白吃白喝,有时候也请徒弟们下下馆子,吃俩炒菜什么的。”
“成吧。回去后,你一个人好好照顾五一,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了,您放心吧。我在食堂不累,就是挣得少点儿,谁叫咱吃了没文化的亏呢。人家坐科室的,就是比我们工人挣得多多了。涨工资,也是紧着人家先涨。涨剩下了,才轮到我们。”
“嗯,比不了别人,咱就比自己。今年能比去年过得好就得了。唉,车来了。你把孩子抱紧喽!这几个兜子里装的鸡蛋、罐头、桃和核桃,你上车之后啊就放脚底下,换车的时候可别忘了拿。”
“知道了,您回去吧。我们走啦。”
“啥时候再来呀?”
“姥姥,等过春节一放寒假我就来!”
“好,好。放假喽就早点来,在姥儿这过春节。”
“姥姥,那烟花和炮仗,都得给我留着啊,不许别人放!”
“好,好,都给你留着……”
.
“啪,呲……”汽车的车门关上了。
姜五一隔着车窗跟姥姥挥手告别。
他不到两岁就被送到姥姥家,六岁才离开平谷,回北京城里上学。
他已熟悉平谷夏各庄这片土地,熟悉泃河这条河流,熟悉姥姥家的院子和院子里的马扎,熟悉那燕子和母鸡所发出的不同鸣叫,熟悉那烟花和炮仗在天空炸裂散开的花火,熟悉那煮鸡蛋、蒸鸡蛋、桃、罐头、核桃、小米、棒子面、玉米面、蜂蜜、柿子和柿子干、白薯和白薯干……
姜五一把他所熟悉的这一切,统统归结称为“味道”。
对,这就是童年的味道,只有在姥姥家才能够感觉得到的味道。
姜五一透过车窗,看到姥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望着远去的自己,自己也望着她。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清楚彼此所在的方向。
汽车途经夏各庄镇政府,先到达平谷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在那里,他们换乘,再一路到达北京东直门的长途汽车站。在那里,他们再次换乘,最终到达地安门。
姜五一站在地安门油漆作胡同的院子里,望着香椿树的树梢和蓝蓝的天空,想起了平谷夏各庄村农村合作社前姥姥站在马路上望着自己远去的情景,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姥姥,等过春节一放寒假我就回去!”
这一年是1984年。
.
西城区厂桥小学新一年的招生工作,进展得很顺利。
几个年纪较大的老师惊喜地发现,他们曾经教过的学生,早已为人父母,如今又把他们的子女送到这里上学。
这种“轮回”,真叫人感慨万千。感叹时光飞逝如流水,感叹岁月静好,别来无恙。
经过一段日子的相处磨合,在一年级的学生们中间,有两个男孩让老师们感到比较头疼。头疼的倒不是指学习方面,而是在生活方面总是麻烦不断。
其中,一个男孩说话带唐山口音,最喜欢拉帮结派。他常常用小饼干、小糖果等,来笼络其他同学,有几个贪吃的孩子就经常与他形影不离。
另一个男孩说话带平谷口音,他有多动症的坏毛病。上课时老师管着,还算有所收敛。只要一到课间,马上原形毕露,不是上蹿下跳,就是追跑打闹。
这一天的中午,一位同学慌慌张张地跑进办公室,向班主任老师报告。
“老师,您快看看去吧。隋达文和姜五一,又在操场打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