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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漆作胡同的姜五一,米粮库胡同的阮长寿,还有西枪厂胡同的隋达文,虽然三个人都生活在地安门这个算大又不算大的地界里,但好像三条平行线一般,一直没有一处交汇点。
院子里香椿树的嫩芽,姜五一吃了一茬又一茬;串胡同卖玩具的风车,阮长寿玩坏了一个又一个;还有什刹海冬季里的冰面啊,隋达文摔了一屁墩又一屁墩。
日子平静如水地过去。
1984年,孩子们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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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长寿上了家门口近在咫尺的“米粮库小学”。
他爸爸阮导这几年可做了不少大事,取得了显著的成绩。
当年凭借一篇万字篇幅的新闻稿《开拓进取,实干兴邦》被领导层看中,并委以重任。
阮导着手用十年时间,制作一部爱国题材的宏伟巨作,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这套系列大型电视节目被命名为《中国最美河流》。
在他的计划当中,要先后以中国最知名的十条河流为蓝图,最终汇总编制成《中国最美河流》这样一部前所未有的、完整体系的、史诗级的纪录片。
目前,他率领队伍已经考察了长江、珠江、黄河和黑龙江。同时,大量基础素材的积累准备工作广泛展开,如取景、摄影、采访、撰写、编辑、采编、剪辑、录音、录像、配音、配乐等等。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就在去年,阮导的《中国最美河流——长江篇》作为第一期节目正式推出,被中央电视台首播,各大地方电视台联播。这档节目创造了万人空巷的奇迹,也创造了纪录片收视率的“神话”。
阮导一举成名,各方荣誉满载而归。
他激动地说:“这些荣誉不属于我个人,是属于集体的。大家会更加努力,绝不辜负党和人民的希望,绝不辜负台里领导的重托。”
按照他的计划,今明两年将陆续推出《中国最美河流——珠江篇》、《中国最美河流——黄河篇》和《中国最美河流——黑龙江篇》。
另外,考察松花江、雅鲁藏布江、澜沧江、怒江、汉江、辽河的日程安排和节目制作工作方案,紧锣密鼓地一直排到了1987年。
所有的工作,都被计划到月,细化到周,落实到天。
阮导和他的团队像一列飞驰的火车。“十年之约”,“史诗级的纪录片”,“人生巅峰”,“著名导演”,这些标签就是终点站。在到达那里之前,火车不会为任何事情所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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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长寿上学的第一天,丝毫没有想过爸爸是否会陪他去。因为他已经半年多没有见到过这个“印象中的人物”了。
他总是听妈妈说,爸爸今天在这条河呢,明天在那条江呢,后天还要去“哪哪哪”。
“哪哪哪”是哪啊,阮长寿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他们娘俩在家里经常能收到雪花般多的信,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信。这些信有的是阮导写的,但大多数是热心观众写的,由电视台转寄过来。
阮长寿他妈只读过阮导写的信,从不读观众来的信。
阮导的信被锁进抽屉里,观众的信被扔进床底下的纸箱里。
阮长寿不读爸爸的信,也不读观众的信,因为他识字不多。
他只是对床底下纸箱里无数的信封感兴趣。准确地说,他只对信封上面那些花花绿绿的邮票感兴趣。
阮长寿把邮票从信封上剪下来,浸泡在水里。
等到可以把邮票和信封的粘连分离开的时候,他就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住湿漉漉的邮票,统统将它们平平整整地粘在窗户的玻璃上。
再等上三天、五天,这些粘在玻璃上的邮票,会慢慢地彻底干透。这个时候,只需轻轻触碰,就会飘落在窗台上。
阮长寿把这些“战利品”,分门别类地放进不同的集邮册子。
有空的时候,常常翻来翻去,嘴里念念叨叨。
他把邮票里的各种人物、景观、花卉、鸟类、动物、交通工具等,都编成了互有关联的、稀奇古怪的、脑洞大开的故事。
这些故事他只讲给自己听,因为别人听不懂,也没有人听他讲故事。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阮长寿就是给自己讲故事,讲着讲着,进入了梦乡。
梦里梦见一条大河。对岸有一个人在朝他挥手,那个人站在光影里,总是看不清面孔。阮长寿发现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大桥。他想跑过桥去,找到那个挥手的人,看清楚他是谁。可是,大桥实在太长了,跑啊跑啊,直到筋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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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的阮长寿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枕边的集邮册子滑落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阮长寿他妈被声响惊醒了。
这个女人自从生过孩子之后,患上了神经性头痛的毛病。
她常常因头痛而导致睡眠不好,又因睡眠不好而引发第二天新一轮的头痛。
日渐消瘦的她,独自带着孩子过活。
虽然辛苦,但对丈夫毫无一丝的埋怨。
她突然醒了,感觉头不痛,这很难得。
索性起了床,披了衣裳,拧开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丈夫的几封信来读。
读了几遍,她很开心。
想了想,提了笔,给老阮写了一封回信。
信上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说的是家里一切都好,父母安康,孩子无恙,切勿挂念。
第二件事,说的是儿子上了小学,读书认真,功课抓紧,老师表扬。
第三件事,说的是要他在外小心,注意身体,事业虽重,张弛适度。
信写好后,她觉得精神尚足,便从书架上随便取了一本散文,就着柔柔的灯光,细细地读。
读书的习惯是她在上大学的时候养成的。
那个时候她和阮导是校友。
她读文学系,他读新闻系。
她读林语堂、张恨水、老舍、梁实秋、冰心和萧红。他读《诗经》、《论语》、《***选集》和《动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
她热情似火,他勇于追求。
他们一毕业就结了婚。
她去了杂志社,他去了电视台。
她有很多理想,他有许多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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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地安门西大街上,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步履匆匆。
他朝北望了望鼓楼,朝南望了望景山,又端详着“西枪厂胡同”的红底白字铁牌子看了又看。确认地址无误,一头钻进了胡同。
他走到胡同尽头,在一户闭着的大红门前停下脚步,用力砸门。
“咣咣咣,咣咣咣。”
从门里传出一声问话,带唐山口音。
“谁呀?”
小伙子整了整衣装,高声应道:“姐,我是达文他老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