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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8月,隋达文正在新疆柏孜克里克千佛洞欣赏壁画。
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始凿南北朝后期,经历了唐、五代、宋、元长达7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一直是高昌地区的佛教中心。
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的是一个北京的座机号码。
“喂——哪位?”
“噢——我在新疆呢,逛石窟呢。”
“嗯——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吧,我会的。”
“ok,ok,byebye 。”
挂了电话,身旁的阿依慕问:“谁呀找你?”
“嗨,劳模呗,还能有谁。”
“怎么了,他有事吗?”
“没事,丫新买了一个BB机,非得让我每天‘呼’他。”
“什么事得每天‘呼’啊?”
“屁事儿都没有,就是新买的BB机,不臭显摆一下,心里不舒服。”
“哈哈哈,你们几个都是一个德行,谁也甭说谁。你新买手机那几天,不是也让我天天晚上给你打电话吗?你的网吧就在我们学校门口,离我们宿舍也不远,喊一嗓子都能听见,干嘛非得让我给你打手机。你说,你是不是嘚瑟?”
“切,你懂什么,我这完全是为了业务需要。唉,我说,咱们这几天净逛石窟了,都快窟死我了。明儿个能不能换个地儿转转?”
“行啊,明天带你去看海吧。”
“海?新疆还有海呢?”
阿依慕解释说:“没有,我叫它海,是因为它像大海一样广阔无垠。其实,博斯腾湖真是个湖,中国最大的内陆淡水吞吐湖,孔雀河的源头。”
隋达文兴高采烈地响应:“好啊,太棒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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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太棒啦!”
姜五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BB机的屏幕,跺着脚地为自己叫好。
BB机的屏幕上,滚动显示的是一条北京天气预报的信息。
站在街上来回踱步的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把这条北京天气预报的信息反反复复地研读了五遍。
在他的身后,是一家半地下室的商铺。商铺上方悬挂着“柯达照相”的招牌。
这时,从“柯达照相”的大门里面走出来一个又高又大的胖子,喊道:“姜五一,谢经理叫咱们开晨会呢!”
姜五一只好答应了一声,不情愿地将BB机塞进裤兜,磨磨蹭蹭地跟着胖子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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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五一进入“房修一”集团实习,已经快两个月的时间了。
确切地说,他被分配到“房修一”集团下属的“房修一”物业公司快有两个月了。
“房修一”物业公司位于西直门立交桥的东南角,国二招宾馆的南侧,葱店胡同2号院院内。
确切地说,办公地点是葱店胡同2号院院内的5号楼的半地下室。
对,物业公司不在半地下室办公,难道还要去地下二层不成?再说了,这老小区也没有地下二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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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出茅庐,步入社会的姜五一渐渐地体会到了作为一个“职场新人”,颇受领导、同事、家人和朋友们的关注与关心,同时也感到肩头上的担子分量着实不轻。
他清楚地记得,集团吴铭总的谆谆教导:“小姜啊,你先到集团下属的物业公司去锻炼锻炼。戒骄戒躁,脚踏实地,时刻用一个党员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要好好干,做出成绩,集团领导会盯着你的。”
他清楚地记得,物业公司谢经理的循循善诱:“小姜啊,新毕业的大学生,这很好嘛。你刚来咱们经营部,给你两天熟悉熟悉,具体工作不着急上手。嗯,这样吧,你先跟着小马,在‘柯达照相’帮帮忙。要认真学、认真干,做出个样子,公司领导会盯着你的。”
他也清楚地记得,“柯达照相”那个又高又大的马胖子的谆谆告诫:“小姜啊,我先跟你透透底儿。咱们这个‘柯达照相’是物业公司的三产,因为这个半地下室正好临街,所以对外开了一个门脸,进门口这块是‘柯达照相’,往里身走是经营部的办公室。我不知道你会啥,但我猜你肯定不会洗照片,这么着,你就帮我打打下手吧。别偷懒,别耍滑,别说那些不该说的话,谢经理会盯着你的。”
他也清楚地记得,母亲的耳提面命:“儿子啊,进了国企了一定要谨言慎行。对那个集团吴铭总,你且够不着呢。对那个谢经理,你要言听必从,恭恭敬敬。对那个小马,你要客客气气,嘴甜着点,该叫人家‘小马哥’你就叫,别不好意思。小马他妈不是在单位食堂工作的吗,啧,你看看,这里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呢,哪个也不能轻易地得罪了。知道吗?”
他还清楚地记得,中午打饭的时候小马哥他妈的喻之以理:“你就是小姜啊,大学生呀,还是党员呀,真是不错、不错。跟我们家小马一起,你得多帮帮他。他呀,才中专毕业,跟你比可差远了。对了,每天的中午饭点儿你们俩早点儿过来,自己想吃啥就盛啥,要是不好意思就让小马帮你盛。咱们单位别的我不敢说,食堂这块有我在,你就偷着乐去吧,保管你19天饭菜不带重样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街边一个卖BB机小店店主的信誓旦旦:“这款是今年新款,你看这银色的金属漆多靓,你看这屏幕多高级,你再看这信号多强。什么?半地下室啊,没问题!你就是地下二层、地下三层,信号都是满格的。今天是特价,298元,还送你一个别腰上的套儿和链儿。放心拿着吧,一点儿问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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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慕的家乡是新疆的曼古布拉克村,离高昌故城很近,离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和火焰山也不远。
她从小随着父母搬家到了吐鲁番市居住。她妈在吐鲁番葡萄沟风景区上班,她爸在政府部门任职,家里还有上小学的弟弟和上初中的妹妹。
自从她考进中央民大的民族学系,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才算是真正开放了视野。
也自从她机缘巧合地认识了隋达文,才算是真正了解了北京和北京爷们儿。
今年暑假,她盛情邀请隋达文回家乡看一看,也借此机会让父母见一见这个男朋友。
说起那次见面,双方表现得都不太自然。
礼貌胜过热情,交流浮于表面。
从北京带着大包小包礼物的隋达文乘兴而来,却拎着葡萄干从新疆败兴而归。
阿依慕的父亲在抽烟时的简短谈话,让他满怀惆怅。
“阿依慕是个好孩子,也是我们的骄傲。她毕业后肯定是要回新疆的。”
“阿依慕还是个大学生,很单纯,她的路刚刚起步,对外界的接触太少,没有社会经验。”
“阿依慕是维吾尔族,有自己的民族风俗,和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她属于新疆这片土地,也属于维吾尔族这个大家庭。”
“隋达文,你是个很好的小伙子,有自己的买卖,这很好。”
“你们汉族的青年有志向,喜欢拼搏,白手起家,为人处世,讲义气,很江湖。”
“你多磨砺几年,把想走的路走稳。男人嘛,越成熟越招女人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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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达文回京之后,去找了一趟姜五一。
两个人在中关村当代商城后身的一家小饭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满面红光,双下巴的姜五一扯了很多有用的没用的。
他掰着手指头说:“哥们儿,我的人生三部曲是:入党,进国企,和陆花梅结婚。现在完成了两个,第三个也有大进展。那天带陆花梅去见了我爸妈,我爸妈很高兴,说长得虽然黑点儿,但是都是北京人,她知道心疼人,还是名牌大学生,有文化,有出息,给我当媳妇算是捡着啦。”
“她家我也去过了,他爸妈也是普通人,人家压根儿就没提出什么‘幺蛾子’。最后她爸说了,只有两点要求。”
“第一个要求是,要我必须对他闺女好。那不废话嘛,我姜五一是什么人呢,是那出尔反尔,狼心狗肺的混蛋王八蛋吗。”
“第二个要求是,等明年陆花梅毕业找了工作,我们就结婚。现在没房住,可以先租着。但是,以后两口子一定要买自己的房子。这点我觉得人家父母说的一点儿错没有,还挺通情达理的。”
“唉,我说话你听着没有。你丫是不是特为哥们儿高兴。我跟你讲,明年我结婚,你和阿依慕啊,你们俩,一个给我当伴郎,一个给我媳妇当伴娘。现在咱俩就说定了,红包可以不用给,你们俩伴郎伴娘不能跑了。除非——”
“除非你们俩他妈的结婚在我们头喽,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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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姜五一的头还是昏沉沉的,昨晚上说了什么,怎么回的家,丫又断片了。
骑着自行车,一路蹬到了单位。
刚迈步走进半地下室,又转身走了出来。
在街上晃悠了一会儿,腰里的BB机才发出“叮”的一声,今天的北京天气预报信息终于准时收到了,他感到心满意足。
午休的时候,趁着没人,姜五一把隋达文送的葡萄干备成了两份。一份塞给了谢经理,一份塞给了小马哥。
整个下午,他都在忙着学怎么冲洗照片,怎么配药水,怎么操作机器设备。
到了下班点儿,才掏出BB机看了一眼,居然有个未读的信息。
用单位的座机麻利儿给回了过去,那边传来的是阮长寿的声音。
“劳模,你丫怎么才想起来给我回电话呀?”
“我他妈的半地下室没信号,这刚收到。唉,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啊,昨天到的。今早上约了个面试,面试完了,我说‘呼’你丫一下吧,晚上约个饭局。没想到,你丫这点儿才回电话,怎么着,晚上咱们还聚不聚了?”
“聚啊,聚、聚、聚。嗯,你面试?什么面试?”
“唉,这个……这个三言两语也说不清,见面说,见面说。这么着,你给隋达文去个电话,让丫在网吧等着。咱俩现在就打个车杀过去,堵丫呢就完了。”
“成!”
“唉,都别带家属啊,就咱哥仨。”
“行,得嘞。一会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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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民大北门外餐饮一条街,云南菜餐厅靠窗户的这桌,坐着三个年轻人。
虽然阮长寿快2年没回过国了,但是跟姜五一和隋达文之间的哥们儿感情一点没变。
三个人互谈心声,大发牢骚,群情激昂,甚至痛哭流涕之后,阮长寿站出来主持大局。
他先是用皮筋儿重新勒了勒自己的小辫子,然后端起扎啤杯说:“你们哥俩昨天是喝了不少,但是,今天我来了,还是得陪我喝好喝透才成。知道为什么吗?今天这顿酒,我得让你们喝得明白,喝得把心里的那点儿事儿都不算事儿了才成。谁叫我的眼界比你们俩稍微的宽一点点,广一点点,远一点点呢,是不是?干杯!”
“我先开导开导你,隋达文同志。你的事儿那不叫事儿,儿女情长嘛,为什么非要在乎长长久久,朝朝暮暮呢?你看我,我和周琦我们俩,说在一起睡就在一起睡,说分开走就分开走,自己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爱情只不过是生活的调味品。周琦除了跟我好,也跟别人有交往。那怎么了?我就想得开,是不是?爱情是常换常新,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婚姻就是走进了围城。劳模,你别乐,一会儿我再说你的事儿。”
“隋达文同志,我再说你几句。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怎么还抹上眼泪了呢?你看看你,这个网吧搞得风生水起,是不是?谁给做的设计,我呀,是不是?哦,行行,不说这个。说说你妈那腰的事儿行了吧。积水潭医院我爸认识他们一个副院长,当年做过采访,上过电视台呢。只要你妈愿意做手术,咱哥们儿指定能找积水潭医院最权威的大夫给你妈亲自主刀,你就放心吧。所以,回去劝劝你妈,有病别拖着啦,这才是你的正事儿。”
“至于什么新疆的姑娘啊,什么民族大团结的事儿啊,你就甭操那份心了。没有爱情,还不能没有友情吗。没有友情,还不能没有一夜情吗?差不多得嘞,你自己也说去了一趟新疆,该做的事情也做了,结果差强人意,人家也没完完全全一棒子打死,这不就完了呗,强扭的瓜不甜,自然而然算了。难道说,你这辈子还非盯上哈密瓜不成啦?”
“劳模,我也得说你两句。首先啊,先恭喜你明年有要结婚这个计划,结婚这事儿吧,对我和隋达文来讲可能还早,对你嘛,一点儿都不早。你这个人就是欠,小时候被你妈管着,刚毕业工作了,又要找个媳妇来管着。将来,还得被子女管着,你信不信?”
“你看你又傻乐,乐什么呢你,你想明白了吗?婚姻可真是围城啊,走进去容易,走出来难。啊,当然,你是那种只进不出的主儿。可是,有一点,哥们儿得提醒你,点醒你。那就是一个字:柴米油盐酱醋茶。”
“对,就是钱。生活离不开钱,过日子更需要钱。人家姑娘跟了你,不是奔着过苦日子来的,啊,也不是奔了享福来的。但是,有享福的日子谁会不高兴呢,是不是?所以,接下来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点,你的工作选择有问题。”
“咱不说你去的那个什么物业公司在半地下室办公,买个BB机都没有信号的小事儿,咱就开门见山地说,你工资多少?你说你实习发500元,其中100元是单位的伙食费。你说你转正了可能是1500元到2000元。我就问你,这钱多吗?这钱够吗?这钱够你们两口子的花销吗?你不能只看眼前,你是工作了,你媳妇还没毕业,看着是你在养家糊口。可是,你想想以后的事儿,明年,你媳妇毕业找工作,她一个名牌大学计算机系毕业,找个互联网工作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嘛,现在互联网公司正烧钱呢,她的收入一定会比你高,可能还高不少呢。你得有这个思想准备。”
“劳模同志,怎么样,这会儿不乐了吧。切,你有时间好好想想将来的事儿,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不是?另外,说一句不好听的,什么破葡萄干啊,以后别当个宝贝似的送领导,人家不稀罕知道吗。送个小马哥的也就凑合了。遇到真佛你还是得烧高香,上高档的贡品。咱们国家国情就这样,你要不信,可以问问隋达文,他比你脑袋灵光多了。”
“最后说一说我自己吧。借着出国求学这几年,也去了不少的国家和地区,旅游也好,旅行也罢,反正是绕着地球,天南地北,开开眼界,走马观花。可是,明年毕业了我还是决定要回国发展的。这点我早就想好了,不是回来在我爸那个公司帮他做事,而是我要自己开创自己的事业。”
“当然,我自己创业的契机也多少受了周琦的影响。她是个完全独立的女人,无论是在精神方面,还是在物质方面……哼,这也是我最欣赏她的一点。虽然对待感情她有自己的处世哲学,我不做评价,但是像她这种成熟的知性的女人,对我来说着实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和吸引力。就像一种爱情的毒药,明知道会对自己造成伤害,仍然会义无反顾地吞掉它。”
“虽然她现在还在读研阶段,可是已经在艺术和商业的道路上获得了令人羡慕的成功。美国纽约世界贸易中心的一家艺术馆,今年聘请了她,给她一间常驻的私人艺术工作室,还有数额可观的创作合约。我很为她骄傲,这些都是她应得的。所以,我想我也该做好自己的事情,毕竟咱们是爷们儿,不能输给一个娘们儿,是不是?”
“我学的专业是广告,回国之后肯定是要做广告公司的。但是这之前,我需要了解市场,了解客户,也要更进一步了解自己的能力。我给一家香港公司发了求职信,正好他们在北京有办事处。所以,今天上午我去面试了,一面,还不错。明天二面见总经理,乐观地估计结果肯定是拿下了。”
“对了,这家香港公司的名字叫:DTZ,就在长安街畔的光华长安大厦办公,楼下就是长安大戏院。以后,你们俩要是想听戏,找我好了,哥们儿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