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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达文三姐夫的小饭馆旁边,有一个西瓜摊儿。摊儿主是个大叔,腿有点跛。
大叔白天自己照应生意,到了晚上他回了家,换他侄子来守一宿的摊儿。
他侄子人挺瘦的,不怎么爱说话,烟总不离手,手挺有特点,很大很厚很有劲儿。
他侄子的名字叫田野,野兽的野。
晚上吃宵夜的人们,也会顺便要个瓜来解渴。
田野惯用一把七八十公分长的短柄西瓜刀,三下五除二便能削一个西瓜果盘出来。
隋达文和田野的年龄相仿,彼此照顾生意,关系处得不赖。
有时候,哥俩坐在一起,喝点儿啤酒,啃块西瓜,吹吹牛逼,挺惬意的。
有时候,小酒微醺之际,夏日的晚风拂面而过,你看着我的炒勺,我望着你的西瓜刀,心中不免一阵悲凉,耳畔仿佛又传来汽笛声,还有水手的笑语,真正的男儿漂泊在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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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夜里,三点半,隋达文终于可以收摊儿了。
最后一桌客人的屁股蛋子,贪婪地盯了一眼塑料椅子,才恋恋不舍与之分离。这不是永远的别离,只是短暂的分手。明天,我亲爱的战友,我亲爱的塑料椅子,哦不,是今天,今天晚上我还会来到老地方,还要坐在你的身上,骑在你的头上,吸光你的血。
三四个愣头青喝得五迷三道,还假惺惺地嚷嚷着:“老板,结账。”
隋达文跑过来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陪着笑脸说:“唉,下次吧,下次吧。”
几个家伙站着,并没有走的意思,隋达文明白他们的意思,赶紧拿了两包烟塞了过去,意思意思。
他们讪笑着把烟揣到口袋里,顺手抄起剩下半瓶的啤酒瓶,依里歪斜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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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一会儿,这帮子愣头青折返回来,路过小饭馆门口,直奔西瓜摊儿去了。
隋达文警觉地驻足观望,西瓜摊儿的帐篷里黑漆漆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忽明忽暗。
愣头青里的一个家伙自顾自地蹲在地上挨个拍打西瓜,其余几个跟边儿上起哄架秧子。
最后,他们干脆一哄而上,动手砸瓜。这个不甜,那个不沙。七手八脚,遭禁东西。
这时,帐篷里蹿出一条大汉,赤膊赤脚,手中一把七八十公分长的短柄西瓜刀。
愣头青们哪里会放在眼中,嬉笑怒骂,蹬着鼻子上脸。
再看,这条大汉,怒发冲冠!
呜呼,好汉出手,电光石火!
一把西瓜刀,一条英雄汉,三四小毛贼,抱头和鼠窜。
黄寺大街从东追到西,好似那武松打虎临危不惧,大虫大虫,哪里跑!
黄寺大街从西砍到东,犹如那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臊子臊子,直娘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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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达文站在那里,如痴似醉。
他望着眼睛通红的田野,想到了“侃神”赵强的那句话:风风雨雨,刀光剑戟。
恍惚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都他妈的是之乎者也。
夏日的晚风拂面而过,隋达文不禁打了个冷战,竟然大声唱起歌来。
“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东转皇后大道中,皇后大道东上为何无皇宫,皇后大道中人民如潮涌……”
唱着,唱着,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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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10月1日,下午4点,北京四中的操场上。高二二班的阮长寿,姜五一和李荭茱挤在集合的队伍中,听见学校的大喇叭里正在广播。
“同学们,激动人心的一天终于来到啦。让我们昂首阔步,意气奋发,斗志昂扬地走向天安门广场,为了伟大的祖国,为了美好的明天,载歌载舞吧!”
“喂,喂……各班级的老师、同学们注意啦。注意听,此次活动的要求。我们学校的队伍马上就要出发。记住,安全第一,纪律第一。路上一定跟紧前面的人,不要掉队,不要乱走,不要和别的队伍混了。我们中途不休息,一直到达天安门广场的指定区域之后,再分班级做准备工作。啊,各班级的学生有问题找班主任,班主任有问题直接找校领导、教导主任。好,现在,全体起立,排队出发!”
学生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北京四中的学校大门,沿着西黄城根北街向南行进。
大小街道早已戒严,所有参加活动的群众团体,正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姜五一他们先走到了西安门大街,转向东行进。经文津街到了北长街之后,转向南行进。就这样,顺着中山公园的西墙,来到了西长安街上。
此时的长安街,早已人头攒动,比肩继踵。
毕竟是10万人参加的国庆晚会啊,这是什么概念?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上一千,无沿无边。人上一万,人海连天。人上十万,简直无法形容了。反正,阮长寿出海坐船都没有“晕船”,今天见到这么多人他却感到“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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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6点,李荭茱和阮长寿草草吃过学校发的面包香肠,就被教舞蹈的老师叫走了。
姜五一傻等了半天,再也没见这俩人回来。心里纳闷:操,人呢?
一旁的同学不服气地告诉他:“你还不知道呐?凡是跳得好的,长得漂亮的,都被调走啦。他们单组一个团儿,到天安门广场正中央跳去了。唉,说不定他们真能上电视呢!”
姜五一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特殊的舞蹈演员名单”啊。他感到恶心,心里极其不痛快,愤愤地说:“切,上他妈什么电视,长得跟电视似的!”
“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哈哈哈。”
“我不信那个邪,哼,只要我们好好跳,也能上电视。”
“哪啊?”
“这儿啊!”
“就这儿?西长安街上,离广场八——百米远,咱们就是跳出花儿来,也不会有一台摄像机跑这儿来专门儿照你的。我听阮长寿说了,他爸就在广场中央那现场直播呢。嘿,你说人家爷俩啊,当爹的是著名导演,当儿子的是班长兼学生会副主席,嘿,人家爷俩都能上电视……”
“得了得了唉,别他妈嘚吧了!你要是眼红,也给人家当儿子去呀。你有那命吗?”
姜五一越说越来气,越气越想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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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8点,即北京时间20点整。
电视机里的各个频道,收音机里的各个频道,都在实时转播这场国庆盛典。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北京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您现在收听收看到的是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五周年的国庆焰火联欢晚会的现场直播。今晚的天安门广场流光溢彩、火树银花,10万名人民群众汇聚一堂、欢欣鼓舞。让我们为伟大的祖国而骄傲,为伟大的中华民族而自豪。”
欢快的音乐响起来了,祝福的歌声唱起来了,喜悦的人们跳起来了,老师和同学们笑起来了,姜五一的脸黑下来了。
没有李荭茱,跳他妈什么舞,长得跟跳舞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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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礼炮一响,惊天动地。
“砰!砰!砰……”
礼花腾空而起,似那玉树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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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长寿回来了。
李荭茱回来啦!
原来,“特殊的舞蹈演员团儿”已经完成了演出任务,团队解散,各个成员回归本队。
姜五一心情大变,转悲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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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礼炮再响,震天撼地。
“砰!砰!砰……”
礼花再次腾空而起,璀璨花火艳过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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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之中,姜五一紧紧拉着李荭茱的手,抬头仰望。
但见,礼花绚烂,颜色颇多:红,蓝,橙,黄,紫,白,金,银,绿,青。
纵然十种色彩、十道光芒,那又如何,比不上李荭茱的秀色可餐。
但见,礼花繁华,琳琅满目:形似果菊,花环,爆裂椰树,锦冠瀑布。
纵然花样翻新、应接不暇,那又怎样,远不及李荭茱的百一妙趣。
一刹那的焰火终归不过是些俗物,只能当是为了照亮背景里黑色的夜,让李荭茱那瞬间的剪影,变成永久的底片,深深地埋藏在姜五一的眼睛里、脑海里、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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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长寿兴奋地回到家,立刻把自己获得的证书压到了写字台的玻璃板底下。
这是他的荣誉,他的纪念,更是他向父亲学习的一个证明。
证书封面的中间位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国徽的旁边是四个大字“国庆晚会”和一行数字“1949——1994”。
证书封底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证书里面,郑重地写道——阮长寿同志: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在天安门广场国庆群众联欢晚会中央5区参加活动。特此留念。
右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五周年,联欢晚会指挥部。
证书编号是:NO.00796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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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重,更深人静。一轮明月银晃晃的,几颗星星眨着眼睛。
阮长寿站在窗前,竟然没有一丝困意。
自从搬了新家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欣赏夜景。
往南望,西客站灯火阑珊。
往北望,玉渊潭公园的湖水黑压压一片。
阮长寿不会想到,六年以后,在玉渊潭公园的南门广场,将会修建一座专门迎接千禧年的纪念性建筑,它的名字叫:中华世纪坛。
阮长寿也不会想到,三年以后,在玉渊潭公园南门广场西南方的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他爸爸阮导会泪洒现场,哽咽着告别这个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因为那一年,阮导退休了。
阮长寿更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他将离开家,离开美丽的祖国,站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搂着一个搞艺术的姑娘,跟她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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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五一兴奋地回到家,立刻摊倒在床上,鞋都懒得脱。
他没有喝酒,却像喝醉了酒一样,感到天旋地转,喜不自禁。
脑海里的音乐旋律一直没有停下来过,眼前总是有个靓丽的身影,左躲右闪,忽远忽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不能关上台灯,他害怕屋子里黑下来,那个人影也会跟着看不见了。
不能开着台灯,他担心狐仙畏惧光亮,聊斋志异里的书生只要熄了灯,她一准儿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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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五一跑到院子里,朝着花盆撒了一泡热尿。
在香椿树的枝头上,蹲着一只乌鸦。乌鸦无声地飞起,遁入无尽的黑暗。
他回到房间,一眼看到架子上的显微镜,便拿起来把玩。
显微镜是阮长寿搬家时送的礼物,姜五一用它看过树叶上的蚜虫,湖水里的微生物和植物细胞中的细胞壁。
此时此刻,他突发奇想,用针刺破手指,挤出一滴血,放到载玻片上。在显微镜下仔仔细细观察这滴血,足足有半个小时之久,最终一无所获。
姜五一不曾想到,有些东西即使在显微镜下也难觅行踪,比如情感。
姜五一也不曾想到,有些东西见不到,忘不了,斩不断,理还乱,比如思念。
姜五一更不曾想到,有些花儿开了,很美,但不一定会有结果,比如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