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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52,……59,60!”
知春路知春嘉园的九号健身馆里,人们围着单杠,一边大声喊数,一边加油助威。
两个打赤膊的小伙子,正在单杠上做着引体向上。
这是一场比赛,左边的是北土城的平哥,右边的是安贞桥的隋达文。
平哥的动作标准,速度稳定,每次把下巴磕伸过横杆时,还要扭着头,朝旁边的隋达文挑衅地笑一下。
相比平哥的轻轻松松,隋达文明显吃力了许多。
他没有专门练过引体向上,只是仗着良好的身体素质,在这里死扛。
可是,刚过了65个,身体似乎已经进入了极限区。
“91,92……99,100!”
在人们的欢呼声和口哨声中,平哥率先完成了比赛。100个引体向上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不值一提。他在这家健身馆锻炼很长时间了。而且,他也一直在这里打工。
这时的隋达文才做到80个,他浑身哆嗦,肌肉开始痉挛。
有人叫他放弃,有人喊他坚持,纷纷闹闹的嘈杂并没有进入他的耳朵。
他已经入定了。
是的,隋达文进入了一种无心定的状态。这可能是一种极度疲倦时的“神灵出窍”,也可能是一种万念俱灰后的“求志达道”。
健身馆里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不能认输!我一定要完成!好了,还有15个……对了,还有10个……成了,只有5个了……啊,最后3个怎么会这么困难呢?啊,我感觉不到我的胳膊了,我真的不成了!唉,还有1个,还有1个吗?好吧,还有最后1个……100——我终于完成了。”
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吹口哨,甚至连看热闹的人早都散去了。在健身馆里,从来就没有人会对“弱鸡”感兴趣。
隋达文沉重地落回地面,一屁股坐在垫子上大口喘着粗气。奇怪,双臂怎么轻飘飘的?奇怪,两条腿怎么麻酥酥的?
“给你水。”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隋达文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连体健身服,额前挂着一缕紫红色头发的姑娘,笑着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这姑娘应该是在哪里见过的,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隋达文的身体告诉他,缺水需要补水。但是,他的胳膊又告诉他,谁愿意接谁接,反正我是抬不起来了。
姑娘见到他的窘态,噗哧一笑,笑声如春风般扑面而来。
“得,我受点儿累,伺候您喝吧。”
姑娘拧开矿泉水的瓶盖,把水送到隋达文的嘴边。
隋达文嘴上说着“别,别这样”,可是身体很诚实,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儿。
平哥远远盯着,不高兴地说:“嘿!芳芳,你丫那喂狗熊呢?”
“怎么那么讨厌呢!我乐意喂狗熊,那是我的事儿,你管不着。”
隋达文没有心思跟他们俩贫,站起来跟平哥说:“愿赌服输,我走了。”
“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丫以为你是谁呀!”平哥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那你丫想咋着!”隋达文面带怒色。
“都别闹!听我的!”姑娘拦在两人中间,大声呵斥,“这次比赛不算数。你没看见他肩膀有伤,使不上劲儿。先让他在这儿干两天,等伤好点儿了,你们俩再比一回。”
“成,我没意见。这儿你说了算……”平哥悻悻地走开了。
隋达文感到纳闷,这么看来,这个能量满满的姑娘,来头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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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问道:“隋达文,你还记得我吗?”
“嗯,你是……”
“我是……我是什么我是。你丫肯定不记得我了。上次在博卡俱乐部的台球厅……”
“噢——没印象,没印象了。”
“操!当我没说。”姑娘说话有点不修边幅。
“唉,现在咱们认识认识,成了吧。我叫杜芳芳。以后你在这儿干,有我照着你。”
“啊?我是来找平哥的……”
“什么平哥?哦,你是指那边儿那个‘平小矬子’?哈哈哈,你可笑死我了,你真好玩。”
隋达文彻底蒙圈了,跟自己打架叱咤风云的“北土城平哥”,到人家杜芳芳姑娘的嘴里,直接变成“平小矬子”了。这是什么情况?
杜芳芳看着发愣的隋达文,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说:“这个九号健身馆是我爸开的。你呢,就跟这儿安心打工。让你干点什么呢?我想想啊。这样吧,先跟着平小矬子一起,负责扫地墩地打扫卫生什么的。”
“噢!”隋达文点点头。
“噢什么噢,走,咱们洗澡去!”
“啊?”
“啊什么啊,洗澡去啊,麻利儿点儿!100个引体向上,至于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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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12月25日,国务院作出《关于金融体制改革的决定》。
同日,国务院批转国家税务总局《工商税制改革实施方案》,确定从1994年1月1日起实施建国以来规模最大、范围最广泛、内容最深刻的一次税制改革。
翌日,各企事业单位收到上级下发的通知,要求组织相关政策的学习与研讨。
姜五一他妈参加完学习会议之后,愁云惨淡,唉声叹气。
回到家里,无精打采,郁郁不乐。
姜五一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是晓得他妈心头的那团火正在渐渐地熄灭。
晚上,老姜两口子彻夜长谈,说了很多该说和不该说的话。
姜五一对社会涉世未深,只是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是有三个迈不过去的坎。
第一个坎是,营业执照的挂靠。
第二个坎是,餐馆收支的审计核算以及营业税收上缴的方式方法。
第三个坎是,单位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风言风语,都他妈的在问: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设计科室凭技术,销售科室凭业务,你一个厨房做饭的凭……
凭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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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凭关系?简直是胡闹!”
阮导生气地使劲拍着桌子,把玻璃板底下压着的那张南极长城站留念的照片都震动了。
阮长寿正在外屋写作业,听见响亮的拍桌子声,便大声问:“妈!谁把我爸气成这样了?”
“没事。让你爸发发脾气就过去啦。”
“过去啦?啊,这次啊,我过不去,谁也别想过去!”
“怎么?你在家朝我们娘俩发什么火,你想干什么!分房子的事情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在单位的成绩那是有目共睹,领导也不是傻子。再说,就算轮也该轮到咱们家了……”
“根本就不是轮,是按级别,按先后顺序。前几年有过机会,我都谦让出去了,让给那些家里确实有困难的同志。今年,可是最后一次分房的机会了。台领导直接找我谈的话,组织上认可我的工作,这次分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优先解决我的住房问题。台领导亲口承诺的,分给咱家一套三室两厅明厨明卫的大房子。怎么啦?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在背地里说三道四呢,我真搞不懂了。”
“老阮啊,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就是那笼子里的金丝雀,象牙塔里的傻白甜。你以为在电视台工作的人都是像你似的正人君子?你错了,其实啊,你身边的那些人就是些普通的人,他们不比谁高尚,也不比谁阴暗,在利益面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唉,别人我管不了,我也不想管。反正,该是我的,我就得要。不是我的,我不强求。”
“老阮啊,咱们都是成年人,别装天真烂漫了,成吗?对了,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次分房是最后一次的呢”
“这个风声在上面刮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现在消息越来越确凿。关于城镇住房制度的改革早该提到日程上来,把住房实物福利分配的方式改变为以按劳分配为主的货币工资分配方式,这是大势所趋,更是解决目前……的矛盾,进一步开放……的私有化。唉,这事你知道就成,说多了不好。”
“切,还用叮嘱我,我能不明白这捕风捉影没边儿的事儿?得了,我就一句话:咱们家现在住着挺好,我本来也没什么别的奢望。如果这次能分到房子,固然是好,分不到的话,你也稍安勿躁。”
“嗯,我就说嘛,家有贤妻,是一宝啊!”
“德——行。唉,不对,我怎么记得是‘家有丑妻’……嘿!你说谁丑呢?”
“我什么都没说啊,是你自己说的。都是革命同志,你不能冤枉好人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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