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后,两个人就这样在灯火通明的主街上慢悠悠地晃荡。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时不时能看见和他们一样穿着学院制服的学生。
月光照在莱茵河上,被夜风打散成不规则的碎块。临近主干道的河道是情侣幽会的圣地,年轻的恋人会从不远处石桥下的老人那里租下一艘柏木小船,就这样顺着河水一路游荡。河岸两旁明黄色的灯光闪烁,流浪的艺人在初春的夜晚轻轻吹起长笛,悠扬的笛声顺着流水,仿佛能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便是阿特拉斯的夜景。酒足饭饱的两人在石桥边吹着夜风,陈子扬走在前面,口中惬意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萧逝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上衣的口袋里装着那支小巧的玻璃瓶。
礼帽男告诉过他,那种药液能让他身体里的虫卵继续保持沉睡,但一瓶药液的药力只能维持三天,而上一次服药正好是在三天之前。
萧逝伸出自己的手放在灯下,仿佛从中看见了白色的蠕虫。这三天里那个礼帽男都没有再找过他。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成为了一个普通学生,但在今天早上,当他看到枕头旁突然出现的那支玻璃管后,一切又突然都回到了原样,他的身上依旧戴着镣铐,一刻也不曾离开那座黑牢过。
礼帽男对他说过,在他要做的事情结束之后,就会放萧逝离开。但事实上,直到现在萧逝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更不知道那个男人要做些什么。
那个永远头顶礼帽、脸上带着银色面具的男人就像一部戏剧的导演,当他把打开镣铐的钥匙交给萧逝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瓦伦丁的马车会通过那条小巷。在瓦伦丁和康斯坦丁看来,他们遇到萧逝只是巧合,萧逝长得像洛明澈也只是巧合。但萧逝仍然还记得两年前在天璇的时候,自己那张平淡无奇,经常被人评价说完全不像母亲的路人长相。
一切都在按照那个人的剧本有条不紊地行进着,而萧逝却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究竟会走向何方。萧逝不傻,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个礼帽男的承诺,在这场戏剧的末尾,作为棋子的自己必然会走向死亡。
但直到现在,萧逝依旧没有从中找到一条出路。他曾偷偷尝试过用小刀挖开皮肤寻找虫卵,然而最后他绝望的发现,以自己身体里虫卵的数量,根本不是用这种方法能除尽的。更何况,还有一部分虫卵潜藏在他的内脏中,即使他忍痛将自己全身上下的皮肤剥个干净,那些内脏中的虫子一样会要了他的命。
而最重要的是,萧逝无法向任何人求助,如果那个礼帽男说的是真的,那么当他说出一切的时候,也就是萧逝死亡的时刻。
其实这样子死掉,对自己来说,也许会更轻松一点。他想。
“喂,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陈子扬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抱歉……在想一些事情,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在跟你说选专业的事啊,”陈子扬无奈扶额:“我们到二年级之后就要从战斗、魔导和炼金三系中选择一个,我和贝尔已经选好了,所以来问问你。”
“还有一年时间呢,你们这么早就决定了?”
“其实这些专业一般都不是由我们选的,绝大多数的魔法师都出身自魔道家族,如果是家族选定的继承人,就必须要传承家族的魔法。贝尔的家族是祖传的炼金师家系,作为家里的独子肯定得传承家族的魔道。我虽然是由师傅教出来的,但师傅她没有孩子,所以我必须得继承她的衣钵成为战斗法师。”陈子扬耸了耸肩,道:
“当然啦,如果不是继承人的话,想走哪条路都可以自己选,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会学习家族的魔法。看你的样子应该不是做战斗法师的吧,你家里有给你选好路吗?”
陈子扬忽然回过头,夜晚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河畔的流浪艺人仍在吹奏着手中的长笛,所有的声音在那一刻仿佛变得很遥远。明黄的灯光照在萧逝的身上,他低着头,额前的刘海遮住那双黑色的瞳子。
“我啊……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了。”
那一刻萧逝忽然想起了萧玥,那个有着美丽的青色眸子,总是穿着白色道服,腰间系着宽大束腰的女孩。那个时候每个人都觉得她能超越父亲萧凌,继承这个并不算太古老的家族,然后成为统辖翰南行省的女公爵。
萧逝那时候觉得,那个样子的妹妹一定很帅气很威风。那个时候的他也许已经离开了家族,在阳夏城的某个地方开一间小小的餐馆,在某个宁静的午后萧玥会推开那间餐馆的门,嚷嚷着让他做她喜欢吃的点心,于是时光荏苒,岁月静好。
还有父亲和母亲,以及萧振宇和萧振风兄弟,以及很多很多人,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然而最后,萧逝甚至连他们的尸体都没有找到。所有的一切和那个家族一起消失了,连最后的一丝痕迹都不再存在,仿佛被神明从这个世间剪去,从此除了自己,再无人记得他们。
“萧逝……”
“你还记得洛明尘当时说的话吧。”萧逝轻轻地说道:“他说的没有错,我其实是从天璇卖到卡美洛的奴隶,洛明尘的母亲是学院长,是她收留了我,然后把我送到这里读书。”
那个夜晚,在莱茵河上的石桥旁,萧逝将自己从关入黑牢到现在的经历简要地说了一遍,其中当然略过了那个礼帽男有关的部分。陈子扬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很认真地听着。在萧逝停止叙述之后,一直沉默的陈子扬走上前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用和我说这些的……不论你是什么身份,我们也是室友啊。”
“只是不想瞒着你而已,因为……应该你已经猜到了吧。”
陈子扬挠了挠头:“也没猜到全部,只不过你第一节课表现的太明显了,那个时候我看得很清楚,你压根就没睡觉,所以我就猜你应该没有学过魔道。”
“这样啊,”萧逝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在来阿特拉斯之前,我没有学过任何魔法,不论是炼金魔导还是战斗都一窍不通。如果不是院长给我开了后门,我肯定是进不来的。”
“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以后吗……”萧逝转过身,将身体靠在石桥的栏杆上:“以后,我想成为战斗法师,我已经想好了,明年分专业的时候,我也会选战斗系。”
萧逝有些讶异地看着陈子扬,后者在听见萧逝的话语后,忽然就皱起了眉头,脸色变得沉重起来。
“怎么了?”萧逝问道。
陈子扬有些迟疑地开口:“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萧逝,你在入学的时候没有经过实战测试吧。”
萧逝摇了摇头,不仅是实战,他压根就没有参加入学的资格考试。
“你觉得我的体术怎样?”
“很厉害,”萧逝脑海中浮现出之前陈子扬和洛明尘的那场战斗:“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一招都接不住吧。”
“那你觉得我花了多少年才练到现在这种程度?”
“大概,要很多年吧。”
“从八岁开始,一直到现在,总共九年时间。”陈子扬缓缓说道:“你应该也知道,学习实战和学习课本上的知识完全是两码事。后者可以通过短时间的突击学会,而前者,没有长达数年如一日的反复练习根本就无法掌握。”
陈子扬顿了顿,接着说道:“仅仅是体术这一项,不论是刀枪剑斧戟还是空手格斗,想要练出一点皮毛都得要两三年时间。除此以外还有各种法术的搭配,以及战斗的经验和技巧,都不是短时间能看出成效的东西。”
“所以,你想说什么?”
“所以,为了避免没有实战基础的学生选择战斗系,学院规定,凡是在入学时没有通过实战测试或者免考实战的学生,想要在二年级选择战斗类专业,必须通过一项实战测试。”
“测试的内容是?”
“一对一的决斗中,击败一个五阶以上的战斗法师。”
陈子扬的声音很平静,但萧逝只觉得每个字都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在洛国,一个四阶法师就有镇守一方城池的资格,一个行省的总督也不过是六阶。
而萧逝在复活后虽然有了三阶九级的修为,但直到三天之前他才学会了人生中第一个魔法,几乎毫无战力可言。距离实战考试只有一年的时间,想要在一年时间击败一个五阶的战斗法师,对萧逝来说根本不可能办到。
萧逝没有说话,低下头看着桥下潺潺的流水。陈子扬连忙解释道:“其实选炼金和魔导也挺好的,据说炼金的女生特别多,每一届的校花也基本都是从炼金系出来的……”
萧逝静静地听着陈子扬的喋喋不休,忽然就笑了笑。
“谢谢你,陈子扬。”
“这有什么好谢的,”陈子扬挠了挠头,“你自己怎么想?”
“我……还是想选战斗系。”
陈子扬看着萧逝,后者的视线顺着河水,仿佛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之前问我未来的打算,其实我早就想好了。毕业以后,我就会离开紫荆花家族,回到天璇的洛帝国,回我的故乡。”
“你在那里,还有认识的人吗?”
“有一个,至少还有一个人绝对还记得我,而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找到那个人。”
然后,亲手杀了她。
“萧逝……你……”陈子扬忽然住了声。
片刻的沉默将周围的声音无限放大,两个少年站在莱茵河的石桥上,周围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马车,他们如同万古不化的礁石,沉默而倔强。
“我想变强,然后回去找到她,在卡美洛,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奴隶,连保护我自己都做不到。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放弃成为战斗法师。”萧逝认真地看着陈子扬。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给自己选了一条死胡同,即便如此你也依旧要选择这条路吗?”
“是的,依旧如此。”萧逝轻轻地说道:“陈子扬,你能帮我吗?”
陈子扬回过头,对上那双如深井般的眸子,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在南唐的那座森林里,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马车旁,身旁是无数如同枯枝般扭曲的尸体。
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因为陈子扬短暂人生中坚守的执念,又或许是在萧逝的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他将原本涌到嘴边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点了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