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叫的并不是杨杉,却是那个痨病鬼。那痨病鬼腊黄的脸变的灰白,暴突的眼球突的像是跳了出来,难以置信的向下看去。一把剑从后背将他刺了个透,他能看到那剑尖自己的血。随着痨病鬼弯腰倒地,身后之人完全显露出来。
那是个壮年男子,一手握着剑,一手搁挡着杨杉落下去的手。这男子身躯魁梧,一身飞鱼落锦文绘绣织的束腰长衫更衬出他挺拨如山的气韵。他仍旧垂着头,看不清面目,只露出两道漆黑入鬓的眉。他对着大睁着眼的痨病鬼道:“何大先生不光有一双罡掌,还有薄刃能百步穿杨。只是……这个压箱底的功夫只能显山露水这一日了。”这声音不高,低沉却很有穿透力,还有一种岁月凝结出的魅惑感。
倪玥的心一颤,这个声音让醒来之后脑海中突然出现的那些黑白线条的人物突然间着了色,变得丰满生动。倪玥开始感觉到她有什么不一样了,头脑中多了许多,父亲、母亲、哥哥……那一幕又一幕,他们的一颦一笑都那么新鲜,似乎发生在昨日。而眼前这个人,倪玥也知道他是谁了,三叔串牧仁!
那男子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对上了倪玥。倪玥如遭雷击,这第一眼过去,让她有种父亲活了了错觉。算算也是,串牧仁比父亲小十岁,记忆中的父亲就是他现在的年纪。何大口中的呜咽声让倪玥清醒了过来。她边抬手将杨杉轻轻卷起,放在禾焰身边,边唤道:“三叔。”
串牧仁收剑入鞘,笑了笑,“小玥,三叔来晚了。”
天已经黑透了,两人都知道这不是叙旧的时候。倪玥却有种感觉,直到入阵前的最后一刻,串牧仁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自己,那目光很专注,还有几分探究。
挪移阵直入外宅。倪玥收了阵口,禾焰正小心取杨杉腿上的小刀,听到角门开启,屈凤还一身狼狈地冲进来了,见倪玥安好,大松了一口气。对禾焰道:“都收了。”
“如何?”
“……计策管用,只折了一人。”
禾焰气息微沉,“好好敛了,若有家人好生厚待。这几日凤还你还不能休息。”
屈凤还道:“放心,我知道。”说着扶起地上的杨杉,离开了外宅。
倪玥看到禾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孔,咽下一堆问题,“禾焰哥哥,你……没事吧?你脸色好吓人?”
禾焰难看的呲了呲牙,没有答话。这时府出下人们纷纷出现,见两人如此,没有一人惊慌失措,只是低声迅速的按禾焰的指示而行。安排完后,禾焰带着倪玥回内宅,叮嘱她有什么事儿休息好再说,就匆匆的进了屋,似乎还有什么急事。
禾焰说的没错,这一放松下来,倪玥感觉倦极,似乎一合眼就能睡过去。尽管倪玥还想着要去问问禾焰,但抵抗不了脑海中那翻腾的变化带来的倦意,很快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倪玥一个激灵,猛地醒了。她没有动,又闭上眼,开始一遍遍的品茗着脑海中突然涌现的童年记忆,这一觉之后,它们自然而然的出现,就好像原本就在那儿一样。那么饱满,那么鲜明,更重要的是那么动情,似乎心里一直空着的一角突然被填满。不知不觉中,倪玥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溢了出来。倪玥没有管,任它们流入鬓角,打湿了玉枕。
大半夜过去,渐渐平静下来的倪玥终于察觉出怪异来。马河镇之前的的记忆居然像是日记,一天天,一页页,无比清晰,甚至还包括自己呀呀学语的画面,这怎么会是一个孩子的记忆!?哪一个孩子会记得自己出生后所看到的听到的所有事情的?更重要的是,倪玥发现这些只是父慈母爱的记忆,对自己来说珍贵无比,但同前朝玉玺、武器图什么的压根没有半点关系!想到白日禾焰递出去的黄宣,倪玥无法再安静地躺着了。她起身穿戴好衣物,一个人在草地上慢慢走了会儿,让清凉的空气驱逐头脑中的混乱。平静下来后,倪玥纵身跃上屋顶,眸光越过月光下的鳞次栉比的飞檐,看向东方,希望太阳能早点升起。但几乎是同时,后方飞檐下一明一暗的摇曳亮光牵走了倪玥的视线,那……是一家阁。倪玥看了看月亮,这应该是众人酣梦之时,禾焰这是在做什么?
倪玥没有迟疑,纵身一跃,直接停在一品阁门口,边敲门边唤道,“禾焰哥哥?!”
里面似乎有什么掉落在地,发出脆响,接着传来禾焰暗哑的声音:“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倪玥知道不对了。无论有什么时候,自己只要找他,禾焰就会立即现身,从未这样隔着门说过话。
倪玥咬牙,“你开下门。”
屋内静了一静,“倪玥,要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话,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好吗?”
倪玥不再说话,直接发力毁了门拴,走了进去。
禾焰坐在地上,准确的说是瘫坐在地上,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红,依旧是白天那一身米色长袍,到处是灰。一旁有个打翻的药罐,浓浓的药味满了全屋。前面放着两个瓷盆,一个乘着冰块,一个冒着热气。倪玥跨进去时,看到他正将双手从冰盆中撤了回去,隐在长袖下。
倪玥没有开口,直接走到禾焰面前,矮下身子,将刚刚放下的长袖又捊了上去。禾焰的手同倪祈的很像,都白净修长,精致的不像男人。它们修长灵动,能拈出世上最精妙的针法,医治苍生。倪玥知道他们的手常年都是要养护的,所以有时会想医门圣手的名称是不是这么来的。可是现在,这双妙手十指无力下垂,且不停颤抖着。
倪玥伸手握住禾焰冰凉的手指,咬了咬下唇,慢慢将禾焰的手又放回冰盆中。她抬头对上一双不断闪动的眸子,“会好起来吧?”倪玥记着回家后禾焰还给杨杉拔了刀,那时并不是这样。但倪玥不知道禾焰那时已经开始觉的出问题了,只是强忍着罢了。
倪玥问的是她最关心的。可是,随便她问些别的禾焰都能回答,只有这个问题……。禾焰淡淡笑了一下,不想骗她,却也说不出实话。
倪玥的脸色有些不好了。“那年,我的腿被煞气所侵,你都给我医好了!”
禾焰想了想道:“倪玥……,织穴有违自然之律,所以施术之人要付出代价。”
不知道是不是面前的冰盆太冷了,倪玥有些哆嗦,她挣扎道:“不是,你是恢复我的穴道,是正道!”
屋里一阵沉默。禾焰大抵知道她的心情,没有辩驳。他换了个姿势,手肘一抬,一侧的锦绳动了,李老出现在门口。禾焰嘱咐他道:“给小姐送件衣服,再泡杯枸杞菊花水。”李老依言而为,将衣服和水放在两人面前,什么都没有问退出了房门。
“倪玥,穿上。你要是生病了,起码目前我是施不了针的。”
倪玥依言穿好,有些悸缩的坐在禾焰一侧。禾焰将手又换到热水中,“我曾提过,给你织穴的人一定很爱你。”
倪玥不答。禾焰自顾自道:“因为只有不想让你受到一点伤害的人,才会用这种方法隐藏秘密。封存和打开都是织穴,施术之人比我付出的还要多,昨日我织成后发现那是……一朵梅。听说主母爱梅……”
“我母亲?”
“谁知道呢,也有可能是家主,不管是谁一定很爱你!”禾焰强调着。
“若爱我,最好是不要在我身上封存什么?”
禾焰点头,“所以,我更肯定他们一定是有不得以的苦衷。”
“可是,你的手……”倪玥有些想掉眼泪。
尽管被发现的早了些,但禾焰早知这毕竟是瞒不住的事,但是该如何让她感觉好些呢?禾焰沉默了很久,思索着开口道,“我自小喜爱黄岐之术,但只限于体医,所以我一直没怎么好好练过真力的。跟了大哥十年,日日看着他医魂,虽然不想学,却看也看明白了。”
天边出现了鱼肚白,禾焰又让李老给倪玥送来药粥,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手有异常情绪有变,依旧沉稳细心。看着倪玥喝粥,禾焰又继续道:“……大哥死后,宴师引问我可为魂医?我……答应了,……”禾焰没有说自己为什么会改变主意。若崔赐玥只是崔赐玥,也许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做魂医。但万万没有想到,让他心动的那个小姑娘命运多舛,自己能帮她的法子就是成为魂医。
禾焰沉吟了一下道:“但是,我的真力练的太晚了,也不上心,所以根本够不上医门大全引需要的本事。那日宴师引给了我一颗药丸,能够补充医者真力,我可以像大哥一样医魂了。我太清楚魂医难得,而因为医门先德后才,医门的魂医全引从来就是宁缺匆滥,所以我安然接受了那颗药丸。在你弃门去风都那日,我知道也许煊学再不是你的安居之处了,我必须尽快处理你身上封存的秘密。于是我将自己关在深云宅,将大哥留给医门大全引的织穴之法烂熟于胸。在那里我偶然间发现了一本《玄医术》。那是大哥的笔迹,胡乱地塞在留给你的孤本里。里面记载的是所有现世的玄术与医术相合的药方和技艺,比如你知道的夏候凉茄所创的簋凉引和你制成的绝簋凉。其中有一味‘凝真’引起了我的注意……,”禾焰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微的哽咽,“……想到后来大哥的情况,我明白了,宴师引给我的药丸是凝真,是大哥将自已的真力剥离凝于医方封了起来,又让宴师引传赠给我。他不想我有负担,所以唯一会引起这种猜测的《玄医术》留给了你。他知道那箱书是煊学都没有的珍本,你会好好保管的,而我根本不会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