玦素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郁梓天则开怀大笑。开门那日,玦素给倪玥一块绢布,上面有大大小小的奇异符号。玦素吐出三个字,“犀音符。”
倪玥反应过来,玦素已经在一方奇怪的古琴前坐下了。这架琴其实一直放在那里,但从不见有人弹奏。倪玥走过去站在玦素身边,仔细打量这古怪的琴。琴架应该是由牛膝草蔓制成的,共十根弦,看起来像是吹干的动物肠衣。玦素每拨弄一下,就指一下绢布上的一个符号,共拨了二十七下,绢布上的符号就都指尽了。
“新音?”玦素看着倪玥。
倪玥现在能明白他的意思了。倪玥闭上眼想了想,然后伸手在不同位置试着拨动那几根弦。然后一边看着玦素,一边用小指尖指向最粗的那根弦的上端三分之一处,轻声道:“桑蓝”。玦素露出个应该称之为笑意的表情,但那笑意昙花一现,还没绽开就销声匿迹了。他低头抬手想绢布上画了个全新符号,在十弦图的对应位置细细描画了同样的符号。就这样,整整一下午,倪玥同玦素一起找到并记录了三个新音。
夜幕降临,两人静静地坐在星光下。几个星期的相处,倪玥对这位大师引有了全然不同的认识,他看起来是煊学大师引中最淡漠无味的,煊学也有传言说他其实是最冷漠无情的,但实际上却恰恰相反。只是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理解他呢?果然人看人总是以貌取人,以阳音评判人。倪玥没有张口提起明日出千林宫,也没有告别,她知道玦素这样与自己静静地坐在一起,就是在倾听并且表达着惜别之情了。
倪玥倒了一杯温水,恭敬地推到玦素面前。其实她完全相信,若是他想,一旁的水会跳起来注满他的杯子,所以只是借着这么个动作表达自己的敬重。玦素轻抬食指勾住杯鼻,慢慢喝了一口。
倪玥好奇一问。“玦素,我们吃喝自然之事该怎么想?”
“吃喝自然,也被自然吃喝,这是我们存在的方式。满足存在的吃喝为好,过多的或禁锢的害人害已。吃喝时感恩,被吃喝时候亦安然。”玦素想了好长一会儿,才组织出这么多的字。
“所以,该活的时候努力的活,但到了将死那日也不必害怕,已死的也不必过于悲伤。”倪玥喃喃道。虽然这话有理,但自己还是做不到对死亡释怀。如果父母、倪祈都没有死……。
倪玥望向夜空中的点点繁星,轻轻道:“玦素,人死了,被自然吃喝了也无妨,若是能从自然中再次感觉到他们该有多好?”
玦素没有说话,倪玥也知道自已这是个有些可笑的想法,也是自已说给自已听罢了。
看着星光东移,倪玥已经忘了这句话时,玦素如烟的声音却响起,“可以。”
倪玥吃了一惊,她抬头直视着玦素。
玦素慢慢道:“被吃喝的只是身体,灵犀不亡,人的全部灵犀即为魂,魂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在某一个地方存在着。”
倪玥觉的有些冷,交抱着双臂,声音有些发颤,“……去……了哪里?”
玦素却摇了摇头,如烟的声音更觉飘渺,不像真人,“将死之时,灵犀倾出,丰富饱满,但会越来越轻,直至全部消失。去了哪里是死人才知道的奥秘。”
这话让倪玥想起来此第一天郁梓天的话,不禁问道:“为什么那日郁师引以为我是死的?难道师引是要找我的魂……?”
玦素轻摇了一下头,“若体健而终,体犀初分之时,以犀音上术止犀离体,激动犀音,即可苏醒。”
倪玥似是而非,她求证道:“所以身体无恙而终的人确实是可以回魂复活的?”
玦素像是在沉思,“体健且魂不离体可回魂,体残不可,否则违天伦。”
倪玥正在消化这句话,玦素突然道:“曾有痴心人用犀柩封了心上人的灵犀,修补已毁坏的身体,迫犀入体三日,行了**,定有天罚。”
玦素从不好事儿,能让他说出这个与犀音有些远的事来,可见这对玦素来说,也是个无法忘记的场景。倪玥浑身发冷,不能确定自已是否要赶紧打岔,离开这个无意间扯出来的诡异话题。好在玦素不再说话,只是抬头看天。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月升高空,星光黯淡。倪玥转头时,玦素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第二日一早,倪玥向郁梓天告别。郁梓天笑道:“比我预计的快多了,玦素将艺门之责告诉了你,就是将犀音术传承与你了。你要好好琢磨,有了新音或什么发现就用我们的方式递消息。希望全门之事有个善了,玦素不管这些,可是我得写传承录啊,现在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了。若是实写出来,约着触了七八条门规。好在艺门没有什么必死的门规。哈哈!”
这话让倪玥回到了现实,脸色有些难看。郁梓天看了看她安慰道:“倪玥,学犀音之人必有大眼界,连生死都要在你的眼界里。事出有因,也必有果,关门有时,开窗有时,所以什么都不必太介怀。”
倪玥勉强笑了笑,郁梓天笑道:“走吧,千林宫外有人在找你,有黑有白,自己注意。”
倪玥点了点头,有些留恋地看了看四周。一侧的蔓蝶花已经高的夸张,有纤长的花瓣抚上倪玥的脸。井口溅出水花,像是一只轻摇的小手。柳枝轻轻的跳动着,牵扯着她的衣角,发出悉悉索索的挽留声。倪玥笑笑,转身走出了千林宫。
倪玥出了山坳,沿着林间小路往东走。突然间,倪玥感觉到附近有种记忆犹新的阴冷气息。倪玥大惊,这里离边县有八十多里地,言无惧居然能准确追到这里。倪玥慌忙准备提魂力疾行,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时一股的温暖的魂力将她围了起来,同时以大气四方的架势将扑面的煞气湮灭,银白描金面具的男子从天而降,月白色的身影快的如剑光。倪玥真正见识了武门大全引的盖世神功,她完全看不清招势,只觉的一黑一白两道光绞在一起,天下地下几个起伏,周围就被夷为平地。
倪玥正征仲间,言无惧的身形似乎被什么阻住了,月白色的身影突至眼前。倪玥会意,由他带着向东南疾行。两人一个照面后一句话没说就开始发足狂奔。但言无惧太快了,仅仅一个时辰后倪玥的三分魂力就要竭尽,只是苦苦咬牙坚持着。在离落霞山脉中的关卡还有十里左右的距离时,子车予突然道:“好了。”
倪玥闻言停了下来。站在子车予身后,倪玥回头,发现言无惧在十丈之外的树影中,十丈之内却是一地残枝,两侧原本茂密的树冠几乎秃了顶。正午时分的阳光大刺刺烤在地上,十丈之内再无一丝树影彼此相连。倪玥想起自己被他抓走的情景,也明白了什么。这时一旁的树上跳下个人来,屈凤还吁出口气道:“这时间卡的刚刚好。”
倪玥大大松了口气,三人上了马,顺利进入了盛元境。屈凤还去给禾焰报个平安,子车予和倪玥则在草坡上等着。
倪玥道过谢,问道:“子车公子怎么会来寻我?”
“凑巧碰到……。”子车予的声音有种没兴趣但还是要做的平淡和机械,让倪玥感觉有些过意不去。但言无惧让她有了危机感,还是十分庆幸子车予的出现。
“你要是回竹城,我可以送你到河塞,正好顺路。”子车予又道。
倪玥点头道:“那就麻烦子车公子了。对了,去竹城应该路过花城,我正好去看看惜儿姐姐。”倪玥早就想这么做了,现在有机会去见闻人惜,自然不能错过。
但惜儿两字一出口,子车予高大的身形却猛地一滞。倪玥并没有发觉子车予的异样,反而想到了子车予与闻人惜的关系了。她一拍脑袋,开心笑道:“瞧我这脑子,看惜姐姐应该直接找你啊,姐夫。”
子车予却向后大退了一步,深邃的眸子像是刮了一阵狂风,狂风过境后一片残碎,面具下方的薄唇紧闭,棱角分明。
倪玥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
已经是十月底了,初秋正午的日头还是有些炙热的,阳光一无遮盖地落在月白色锦袍的男子与鹅黄棉裙的女子身上,亮的有些刺眼。一只雀鸟惊起,鸣叫着飞过结了桃子的树冠上,却飘下一支水蓝色的羽毛,缓缓落在倪玥的肩头。倪玥拈起那支羽毛,这……是惜儿姐姐最喜欢的颜色。
“什么时候的事儿?”
“已经三年多了。”
“她怎么死的?”
……
“她死时,你在干什么?”
……
子车予似乎回答不出任何一个问题。而倪玥从开始的震惊悲恸,随着身边这位“姐夫”的沉默,变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