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谙看着面前四位师姐及她们身后一众弟子,莞尔一笑。
“今晨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就是想让大家认识认识我。我虽拜师五年,除每月大课外很少露面,所以门下的弟子多有不识我的。”她就那样仰着脸,看向众人。
众弟子中有胆大好事者,扬着眼角瞄着这位代掌门。光滑的额头,一双眼睛深邃如寒,鼻梁不高,薄唇上施了豆蔻色的口脂,日下泛着淡淡的荧光,很漂亮。还有那一身烟罗的新裙,层层染就的烟色里,透着绝色的美。
海一芊看着小师妹,心头涌上一股酸意。自己五岁拜师,从女童之位做到女修、女师、到如今四少之首,掌管观止阁。这么多年来在师父面前克俭恭敬、兢兢业业;在一众师姐师妹面前不骄不躁,张弛有度。所以北天女峰上人都认为她是继任掌门的不二人选。五年前,这个说话奶声奶气的相师堂的少主顾谙来拜师,还是她手牵手领到师父面前的。那时她以为不过是千金少主来历练一番,好为继家业镀一层金,所以顾谙在观止阁里读书时她还颇为照顾,一日三餐精细不错,但凡顾谙有求有问她也一并全应。孰料------从前的善待竟换来今日之境。她精研古史治经,苦修道门玄篇,勤习武道功法,只想着有一日与师父并肩,护卫北芷,纵使某日战场厮杀,她也不怕。却都没有,师父把她放逐到王宫,给九岁的国主授课。漫说北芷,如今天下有何人不知北芷的朝政实际是在首辅顾延龄手中?她去宫中,无非为质,演一个陪国主遭软禁的角色。
原来就这是自己的作用------
顾谙右手牵着的粉琢女孩这时仰起小脸道,“姐姐,要下雨了。我晾在外面的娃娃该淋湿了。”
顾谙俯身蹲下,稍微整理下她的薄夹棉裙子,温暖道:“下雨是好事,说明天越来越暖了。”
北天女派弟子入门修行共分女童、女修、女师三境,如今天知阁排位亦是按各自修行境界排位。所以当立在后排的女童们听说要下春雨时,都忍不住朝天上望去。天虽微熹,却已照出万里晴色,这雨,怎么下?
四少之二的殷涤抬眼望了望西天,道:“代掌门还是快些吧,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顾谙摸了摸女孩的脸,道:“下雨多好,蓄满你后院小池,咱们就可以养活师了。(活师即蝌蚪,《山海经东山经》又南三百里,曰藟(lěi)山,其上有玉,其下有金。湖水出焉,东流注于食水,其中多活师。)”
女孩开心地点头,直道“好”。
顾谙这才起身对众人柔声道:“有一件事须得先跟大家说明白,我只是代掌门,是代师父管理这天女峰,待师父出关,这掌门之位还是要还给师父的。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相师堂的少主,将来是要接掌相师堂的。所以觊觎这掌门之位的人,不必打我的心思------”
海一芊闻言一愣,抬眼看着顾谙。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吗?是宽她的心还是警告?
“我对管理杂七杂八的事实在提不起兴趣。大师姐德才兼备,师父已命她入宫为王师,所以她的观止阁暂由膳堂的天衣代管;二师姐教授天女责任重大,所以她的天知阁便暂由女师田渺代管;乐修阁、少鸣阁依然要仰仗两位苏师姐费心了。”
乐修阁主苏淇一旁道:“北天女派修行,一直遵循三境之说,即女童、女修、女师;女童六等、女修四等、女师三等,层层修炼考核,最少也须十年方可小成。女师之上亦有少师、中师、上师、阁主之分,那天衣只是一等女修,田渺为女师末等,你让她们越位代阁主之责,不怕众弟子不服?”
“十年?若有灵根,何须十年?若是劣根,予她十年又何用?我这人年少狂妄,所以做事少不得不尊门规,所以三师姐莫恼我------”
“你今日所为岂是不尊门规?简直是蔑视门规!”苏淇恼道。
“依师姐言,即使一个傻子入了门派,什么都不学,只需慢慢熬个十年,也能得一个末等女师之职。那些个有慧根的门人,即使再有灵性,也得一年年熬着、攒着?”
“这------”
“三地天女派,唯北地最弱,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不但苏淇,众弟子都静心观望,希望能听出个答案来。
“墨守成规。”顾谙缓缓道出,“众弟子中,平庸者而居高位,灵聪者仍在苦熬,这便是如今北地之境。不是吗?”
众人皆不语。
“天衣虽司膳堂,但她修为不比四师姐差。去年春末,四师姐不是与天衣在后山比试过吗?”
苏笺闻言,倒很自然道:“不错,去年我与天衣比试过,那时她练至化冰诀,所以她输了我。今春我们又比过,她已练至掐冰诀,我败给她了。”
苏淇闻言,回头瞪了一眼妹妹。苏笺未理她,顾自道,“我觉得打破三境之规不好,但择优而授也不错,为什么两者不能兼行?”
顾谙面色柔和道:“便依四师姐!”说罢,她又对苏淇及众人说道,“我启用田渺并非她武艺有多高,而是因为她是个有勇有谋之人。三年前,田渺带人下山收租,途遇恶霸拦路,双方起了冲突,闹至官府,田渺未报师门,凭己之力胜出。两年前,田渺归家探亲,助村民与豪绅打官司,保住村民田地房屋,使其不至流离失所。半年前,我在山下茶室亲见她不动声色地帮助寡母幼子免受其族欺侮。”见面前众弟子皆静默不语,顾谙稍顿一下,道,“北天女峰,乃修仙之地,每年拜师的人从山下延绵数里。而你们,已拿到打开仙门的钥匙,是灵智之人,心里当存宽容仁善之德。这世间,只你们能得了仙缘,能与天女同修-----”
“是!”
“北地今寻天女,自该昭告师门。至此,北地另辟别院,允招男徒,以示修仙之心,人人平等,皆可向之!”
“谨尊掌门令!”
顾谙莞尔道:“是代掌门。”
“师妹这招果然厉害,欲扬先抑,既拢住人心,又轻松地解决了四少中的两少,扶植了自己人,将天女峰最要紧的两阁紧紧地攥在自己手中。”众人散后,海一芊走近道。
“师姐能分析至此,有进步啊!”顾谙微微一笑,“难道师父没对师姐劝诫过?”
“什么?”
“境界!一个人胸襟多宽境界就有多大,是因为师姐顾忌这些,才推己及人!”
“你!”海一芊面露怒色。
“师姐当宽慰,我还愿意对你讲这些。再知会师姐一句,宫里那位小主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顾谙,你别太得意了。”
顾谙仰头看着面前这位她从不看好的大师姐,心里一直不明白师父选她做下任掌门的用意。明明从头到脚皆不可教。小心思、人虽不笨但悟性有限,唯一可取之处是书读得很多,可以与自己相较了。只是,读了那么多书,常识道理学到哪里去了?
“师姐,我一直都很得意,能怎么办?”
直至顾谙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海一芊才从悲愤中醒来,三师妹苏淇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
“师姐,天下谁不知你是观止阁阁主,北天女峰四少之首,如今竟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压制------”
海一芊静静地看着苏淇:“你想说什么?”
“师姐,咱们这些人都是向着你的,只要你一声令下,定会帮你夺了掌门之位。”
海一芊眼神忽得一冷,道:“然后呢?”
“师姐才是咱们心目中掌门的不二之选------”
“苏淇!”
“嗯?”苏淇有些纳闷,大师姐为何直呼她的名字?
“师父还没死,你们就要变天作乱了吗?”
苏淇心里一惊。
海一芊眼神透出狠色,一字一句道:“只要有我在,你们一个个休想闹事。师父既指了顾谙做代掌门,我便奉她为尊,收起你的心思,安安心心的做你的阁主,但有越轨差池之处,我身在王宫也依然处置的了你。”说罢,海一芊甩袖而去。
苏淇眯着眼睛看着海一芊的背影,不怒反笑道:“不过一枚棋子,一个质子,真以为师父看重你?”
敞开的大殿门后,露出一小截杏黄的裙摆,有人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日这出剧,你扮个什么角色?”
苏淇慢慢回头,对那人浅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