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归来时,日暮渐沉。
顾谙拎着两坛小烧从马车上跃下时,藏在裙裾里的碎草抖了一地,她好奇地转着圈,欢愉地对解驾的贺贲道:“原来砚城的春日确实比北芷早些。”
“南地更早。”贺贲亦笑道。
顾谙“嗯”了声,止住脚步,抬眼看到了街角的长生果。见顾谙朝自己招手,长生果开心地跑过来,递过一袋吃食:“我叔叔做的白果,裹了猪油和糖浆,很好吃的。”
“谢谢你!”
长生果摇头摆手笑着。
顾谙看向他,拿出一袋银钱,叮嘱着道:“拿着买喜欢吃的。”
长生果一愣,却没有伸手去接。
“等我下次来砚城,去看你。”
“你要走?”
顾谙听着少年话语的惋惜,将银钱硬塞进他的手里,有些动情地道:“我有事要办,等办完事一定来看你。”
“嗯!”
“还有,你年纪太少,不要贪玩,也不要大雨天地还去凑热闹。”
长生果嘿嘿一笑道:“我这人就喜欢看热闹。”
“去吧!天要黑了,快些回家!”
“漂亮姐姐你会来看我的吧?”
“会!”
得到保证的长生果雀跃欢跳着跑远。
“小姐,他并没有问你怎么知道他当日也在,说明他知道你在何处。”
顾谙一愣,望向少年跑远的身影,自语道:“焉知不是我先知道他在那里的?”
“小姐知他在何处并没有瞒他,可他知小姐在楼上却不点破。”贺贲只陈述事实,并不下判断。
顾谙低头思量一会儿,并不言语,转身进了客栈。
街角,跑远的少年慢慢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小巷里偶尔走着路人,空荡而无趣。他的心却莫名暖了起来。她一而再地保证会来看他,要他好好待自己。她与他本无亲,不过一碗面的缘分,她却关心他------
日日如戏般过活的他,一颗心在看着她时竟柔软了几分,盼着与她再见,他喜欢享受她温柔的眼神关注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少年颠颠手里钱袋,持重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慢慢地转换成一副玩世、算计的样子。
拐角的昇月面馆,桑暮还在忙作着,他很郁闷,那个丫头在答应自己跟随她们时还提了个附加条件:他欠下的面钱,一定要做满工偿还清。
看着长生果从外面甩着钱袋走进面馆,他鄙夷地白了他一眼,端着面碗走进后厨。骗钱都骗得这般心安理得他也是佩服。好像顾谙还很吃他这一套。江湖果然复杂,水很深啊!
长生果侧坐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举起钱袋端详着。
桑暮起了玩心,径自从他身边疾走,装作不小心撞到桌角,身子歪了歪,伸出手横空抓住钱袋甩了出去。长生果不提防地猛地起身,眼底闪过一抹厉色,骤变的脸色瞬间又复了原样。桑暮顺着惯性,脚底滑行几步停了下来,感觉背后陡生一股杀意,回头探看。只见长生果早已从椅子上跃起,一溜小跑出去,捡了钱袋,嘴里骂骂咧咧,一脸的埋怨。
“你这么小就骗术了得,长大了可怎么得了?”桑暮话里带着七分嫌弃。
长生果将钱袋往肩上一带,算计里带着三分痞性,笑道:“能活着就好,管它什么方法?”他边说着边斜乜桑暮,“你就清白了?”
桑暮看着长生果少年老成的脸,兀自叹气摇头,不再和他掰扯。
长生果吹着口哨,得意地去了后厨。
后厨里,掌柜还在和面,见侄儿走进,笑问道:“事情办完了?”
长生果点点头,搭把手也跟着忙活起来。半晌忽道:“这面馆给我留着------”
掌柜微愣,但想着前面桑暮仍在,重又低头和面。
长生果直起腰,透过隔间窗棂,已看不清外面天光。
“店里已没有客人了,你还和面做什么?”
“桑暮明天就走了,想着做几绺干面让他带着。”
“这么晚了,怎么做的成干面?”
“灶上生火烘一宿,至少能做成半干。他说要随着贵人走一段路,这些干面路上能垫饥。白饶人家干了几天活,怎么也得有个表示。”
门外,桑暮开始上门板,一扇扇门板挡上,屋内灯光忽地就亮了许多,有了些温馨的意味。
桑暮迈进后厨,一眼瞅见案板上面团,脸上堆满了笑,冲掌柜一揖道:“掌柜的,你真是好人。”
长生果道:“你明天就得解脱了。”
桑暮摇着脑袋,颇为得意地点点头。
“趁早把衣服里大洞补好,可别弄丢你新主子给你的赏钱。”
桑暮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长生果又道:“不过依你这酸腐性子、榆木脑袋想得到赏钱也难。还是好好守着干面,可别饿死在半路上。”
桑暮虽未生气,脸色却也不好:“长生果,你这刻薄的性子会得罪人的。”
“所以你准备怎么对付我这个得罪你的人?”
桑暮邪邪地一笑道:“我虽然木讷,不是长袖善舞之人,奈何却得了跟随贵人的机会。依着我这气量极小的性子,难免报复一番。你说沿途下来,那位贵人还会想见你吗?”
长生果恨恨地看着桑暮:“你是为了报复我才跟了漂亮姐姐?”
桑暮眼睛不眨地看向长生果,笑容不减道:“子曰:食色,性也。吾本性情男子,自也难耐路途寂寞,若有佳人相陪,岂非快哉?岂非人生乐事?”
长生果怒目圆睁,咬牙切齿。
“所以少年,凡事不要做过头,谁知天上哪朵云挨着雨?”
掌柜的这时已切好了面,认真仔细地码到蒸屉上,吩咐桑暮道:“灶里再添把柴。”
桑暮听话地蹲在灶前,捡了几根细木添进灶坑里,正想回头再炫耀几句,却见长生果一脸狞笑地中踢出一脚,正踢中他的肩头,桑暮身子向前一倾,身子倒在灶台边,半边脸结结实实地蹭到灶台灰炭上,染了个黑炭头。
“记住了,小爷我是睚眦必报的主儿。”说罢,长生果背手而出,走到门口时,道了一句,“今晚没有月亮哟,真是可惜了这大晴的天。”掌柜的“哎呀”一声递过一条干净的毛巾,人追了出去。
桑暮跌坐在灶台边,却忽地笑了,笑着笑着却无声地哭了起来。
从前和他这般嬉闹玩耍的人,都没了------
夏月姐姐也没了。
他想他们了。
灶坑里火还在燃着,映红书生的脸,时光在不经意间回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