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伙计不时地望着楼上的两人,竖着耳朵等着吩咐上菜,但没有。两位贵客仍旧一粒一粒数着各自面前浅碟里的花生米,慢慢送到嘴里,细细嚼着------伙计有种想哭的冲动,这两位主太抠了,耗了一个时辰,话越来越少,都跟花生米较劲呢!他可怜的花生米。
茶壶里的茶渐渐被白水冲淡,起初还飘出几缕热气,慢慢转凉,没了温度。
顾谙瞧着碟子里的三粒花生米突然有了聊天的兴致,道:“这东西在北芷叫长生果。”
南宫轶抬起头,静静听着。
“我有个弟弟,也叫长生果。”
南宫轶知道她没有弟弟,但也没作声,看她怎样编凑这个故事。
“我娘生他时难产死了,弟弟太弱也没保住------”顾谙声音里起了悲伤,“那是个皱皱巴巴的婴孩,我抱在怀里,冲着他笑,可他没有理我。我问娘弟弟为什么不理我,娘也没有回答我------南宫轶,你知道吗?空旷的古寺,积腰的寒水池里,我站了两天才帮助娘生下弟弟,他们,却抛弃了我------”
章儿不知为何小姐会提及从前伤心的事,长生果是小姐的梦,恶梦。虽然这一直是她的想法,而不是小姐的。
长生果经常出现在小姐梦里,会“姐姐、姐姐”地喊,会腻腻地说想吃京北的糖豆、京南的热糕,小姐醒来就会执着地去买,然后送到他的墓前,絮絮叨叨地聊个没完。家中的几位老师纷纷作证小姐既没有被人控制心神,也没有受人蛊惑,那只有一种可能——长生果是她的梦魇。当年六岁的孩子怀抱着一个小肉球,幻想某一天牵着他的手,对他讲述相师堂的辉煌。可这些,真的只是幻想了。梦魇一直占据小姐大脑深处,慢慢地梦里的长生果长大了。模样清晰,俊秀丰朗之姿初出。公子小室里便挂了张长生果最近模样,眉眼越来越像小姐了。
南宫轶看着顾谙眼角挂着泪水,好不容易压制住的冲动又冲破禁锢,他渴望自己的手能触摸到她,给她安慰和温暖。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欲望,这欲望明明是与自己身体固疾相悖的。方才狠咬着舌头才压抑下去的惴惴不安早已不见了踪影,他的内心澎湃号叫着,仿佛多年积压的燥气和欲望都要在此刻冲破他的身子,准备冲天而出,昭显在日光下。
顾谙在看着他,他固执地认为她哀伤的眸子里有寻求港湾的渴求。
“南宫轶,陪我喝点酒吧!”
若酒能灼她心头的伤,能疗她哀怨的愁,那便喝吧!
伙计长吁了口气,终于不用再仰脖殷殷期待了。一壶小烧,一碟切薄的牛肉片,一碟腌的刚入味的脆瓜,一碟卤豆腐干。章儿识趣地跟着伙计下了楼,倚在楼梯间,阻住欲上楼的人。伙计一副凛然的样子,挽了袖子准备与章儿计较一番,却被凌空飞至手上那袋银子砸蒙了。
“贵客有要事相谈,这算是包了楼上的银钱。”
伙计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怪人,主子喝酒,连个像样的主菜都不点,只可怜的几份小菜,满桌合起来不过百文。可这酒楼说包就包,一袋银子说赏就赏。怪人,真是怪人,都是怪人。
顾谙轻轻给自己倒了杯酒,浅浅酌了一口,赞道:“地道的小烧,北地的特色,尝尝!”
南宫轶听话喝了一大口,浓烈辛辣,只觉全身都暖了起来,不由也是一赞:“这酒冬日里喝才好!”
“这种小烧,经瓷缸、低温、深井水加酒曲发酵提取而出。与友畅谈饮酌可怡情,暖身不行。北地冬日极寒,要喝那种醇烈的四路酒,那酒大香、易燃、大热、有大毒,却也能胜湿祛寒,治痛止泄。”
“我亦听闻四路酒乃纯阳之物,性烈耗血,过饮可杀人。”
顾谙一笑:“依你之言,我北国岂非遍地皆被杀者?”
南宫轶一顿,随即道:“咱们南杞多喜清淡的米酒,甘冽清甜,糯软缠绵------”
顾谙一挑眉,道:“米酒?调料耳------”
南宫轶看着面前这位将米酒当作调料的少女,白皙面上因酒精刺激开始泛着些许红粉,衬得她姣好面上如云霞铺就。眉梢里现出一点轻狂,倔强的眼神满是对他方才之言的不屑。轻嘟的唇上映着点点亮光,釉质般透着诱人的气息,吹气中残留烈酒的香气,竟沁得他心里跟着荡漾不停。
“古有‘三人成虎’之说,亦有‘道听途说’之言。待有机会我请你喝南杞的米酒,入口留香,你再来评判是否是‘调料’。”
顾谙稍白了他一眼,道:“南杞有什么好?有漫山的春花?遍地的松茸?有高飞的苍鹰?会有醉极的酣畅?”
“南杞有四季的暖风,随水而转的水车,有十里长堤的草长莺飞、花红柳绿,还有------”
顾谙“扑哧”一笑:“南宫轶,咱们俩像不像两个拌嘴的孩子?”
南宫轶心里一乐,面前明明就是一个孩子嘛!却也不再与她争辩,品着几味小菜,但小烧却再不肯多喝一口,刚才那一大口,灼的他胃里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既想高歌一曲,又想静伫小憩。这种矛盾的心理在他脑海纠葛,只觉得哪一样他都想去试试-------
顾谙仍旧笑脸望着面前这位传说中温和儒雅的南国太子,他蠢蠢欲动的神情,正合她的心意。君子欺之以方,他算君子吧?她瞄了一眼桌上那壶小烧,嘴角上扬的越发好看。小烧?这壶里可是她珍藏多年最烈的四路酒,饶是她这擅酒之人只敢浅酌,他竟敢大口干了?
南宫轶执箸轻轻敲着酒杯,咏道:“驻雕鞍、问柳东风陌。花底帽、任攲侧------”
“你来北芷并非为聘礼,而是为天女吧?可是你想过没有,天女是天下的天女,不是哪家哪人的?”顾谙突然说道。惊得南宫轶一愣,也不思考便接口道:“不知道,只是不愿放弃,总想试试。”
“何日归赋来,水之南、云之北------”顾谙接着他方才的词诵道。
南宫轶这时酒劲正浓,恍惚觉得面前人影晃动,衣鬓香影地侵入他的心,不由一叹,慨道:“想我南宫轶,二十载流年付,静思时只觉横竖不过一世可怜人,且过吧!今日竟起了私心,想将时光倒回,回到从前------回到从前------”南宫轶伸出手试图触碰顾谙的面庞,最终却放弃了,心底里的那股畏惧慢慢袭上他的心、他的大脑。他微笑地看着顾谙、眼底有雾气生出,忧伤地道:“回到从前,多好!”说罢,头一低,轻磕在桌上,醉了过去。
顾谙微熏的眼没了笑意,半晌方道:“回到从前?我也想回到从前,你回到从前可能会避免悲剧发生。可我呢?我回到那时,能救得了谁?”有泪顺着脸颊轻轻流下。“南宫轶,这算你给我的生辰祝福吗?你把这样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祝福送给我,不觉残忍吗?”顾谙低着头,轻轻吟道,“依依一树多情柳。都未识行人手。对青青、共结同心就。更共饮、旗亭酒。褥上芙蓉铺软绣。香不散、彩云春透。今岁又相逢,是燕子、归来后。南宫轶,不管你是真醉还是假醉,劝你一句,女人的话,还是少听少信些。算是------算是今日你给我生辰祝福的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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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寂在周遭聚集,然后喷涌到他的身上。身旁少女开心的笑容、悲怆的语调,突地一下子消失了。南宫轶抬起头,眼神清明透彻,丝毫无方才混沌迷糊之样。可他不喜这样的自己,他想让那个女孩多留一会儿,想看她偷笑的表情,想听她轻笑的声音,想------一切只能想,可哪怕是想,他都觉得是奢侈了------
楼下,冬桑的声音传来,夹着舅舅的内息声,嗯,还有妹妹踱步张望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他对她的幻想。桌上那壶烈酒还在,浓郁的四路酒,他的酒窖里也藏了这酒,相同的味道,今日喝来却是不同的感受,这感觉,甜甜地、凉凉地,这不是酒的味道,这是爱情的味道。
是爱情吗?不知道。
难道自己真的喜欢上女子了?
南宫轶眼神飘向远方------
窗外日向西斜。
(本章顾谙与南宫轶的对词取自陈允平《迎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