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芷天启五年夏月,有昭颁:帝接受乾国联姻之议,嫁长公主海一滟于乾帝,两国成秦晋之好;国大庆三日,赦刑狱者千众。于两条轰动天下的昭令之末,昝烈风的名字默默地却又像根闷棍给了京北七门第氏家族当头一击。第氏门内最为交好的三门及七门在第一时间非常礼貌且适宜地拜访了昝烈风。瘦骨嶙峋的昝烈风一改当年气正之势,甚是谦卑地将二人迎进宅内,一番交谈之后,第氏兄弟满面得意而去,昝烈风却在家中砸桌砸椅,爬上南处抱厦上,指着老天发了半天的誓。
昝宅正房屋顶上,章儿咬着只剩半根的狗尾草,指着昝烈风对身边的夫君道:“小姐说他从前不懂那些个虚与委蛇的东西,如今定会痛改前非,将满腹的阴毒狠辣藏在心底。果然被小姐说中了。”
厉以方却是一笑:“章儿这是以偏概全,不过一次拜访,何至于就能品出人性?”
章儿不以为然道:“小姐说观察观察他如今的品相,然后加派堂内暗卫见机行事。”
“这又为何?”
章儿也不瞒厉以方,道:“这位原按察使大人从前和老爷关系还是可以的,可是自从夫人去世后,他就与老爷没了来往,而且经常在皇帝面前说老爷的坏话,老爷不与他计较,可小姐却是老大不愿意,所以防着他。”
“朝廷上的行事,许是政见不同。”
章儿眼光仍未离开昝烈风,道:“说实话我也不喜欢他,他看小姐的眼神很怪异。”
厉以方听着章儿有些跑题的聊天,多少估摸出昝烈风与堂主的恩怨起因,他却没有说破。只是笑道:“顾大小姐可还说了什么,嘱你跑了这趟差事?”
章儿微怔之后,笑意盈盈道:“你倒聪明,小姐说帝令下,你马上就要护送长公主入乾国------”似是触动了什么心事,章儿话没说完便停了下来。
厉以方轻轻揽过章儿靠在自己肩头。
“人生有四方之志。我虽恋你,却不愿羁绊你。”夜色不浓,章儿心事却重。
“乾帝于我有知遇之恩。君子,该以德报之。”
章儿轻轻咬着唇角,不再言语,一只手轻轻搭在厉以方腰间,以期获取些许温暖。秋夜风有乍起之嫌,章儿益发贴近厉以方,似有心,又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倘有了孩儿,你会随我居于相师堂吗?”
厉以方拍拍章儿的手,许诺道:“倘有了孩儿,我便陪你浪迹天涯。”
“当真?”
“我知章儿所忧。我虽肩负家国之志,但心中所图唯愿与你长厢厮守。”
章儿起身,直直地问道:“当真?”
厉以方郑重地点头。章儿开心地扑入夫君怀中,激动不已。
夫妻二人同心憧憬未来之时,顾谙正坐在相师堂占君丘照夜对面,手中不停摩挲着几枚古币。
丘照夜一身浅蓝锦服,长发高绾,斜插玉簪,俊面未施粉。
“从前你带着我游历江湖时,我对你着男儿装甚是仰慕,与章儿也做此装扮。可自从你嫁了远方之后,再看你着男装,便觉十分别扭。”
丘照夜笑道:“你今日是要挖苦我的装扮,还是要给章儿批命的?”
顾谙低头看了眼手中古币,道:“一则命卦,我还是读得懂的。”
丘照夜面色一凝:“你想要我给他们改命?”
“章儿之母命不久矣,大师兄之母是个早寡之命,哪里有命数助他们改命?便是以寿数相抵,他二人哪个会愿意?又抵得了多少?还会折了你的根本。”
“章儿知道以方的命数吗?”
“我没有告诉她。”
“所以你找我来想商量什么事?”
顾谙顿了一下道:“我准备派给章儿个差使,她会在砚城居月余------她惦念着有孕一事,我在想有什么方法能让她尽快怀孕。”
丘照夜也是一愣,半晌道:“我于此事丝毫不懂------堂内也没听说谁是这方面行家。”丘照夜又看了一眼比她还不懂的顾谙,道,“妇人家这些事------还是交给我来办吧。”
顾谙似早就盼着这句话,遂点点头,转了话题,道:“今日午时接到南朝胜师的书信,她已定下北上的日子,我明日会进宫同大师姐商量回师门的事。”
“你要我做什么?”
“替我扮几日简兮公子,招待一下南宫轶。”
“我听闻南天女峰盛邀你入山,看在同气连枝的面子,你也该请南宫轶入山一叙。正好让苍前辈替你相看相看这位太子爷的人品。”
顾谙面色未变,语调却满是鄙夷,“嗤”了一声道:“哪个与她们同气连枝?我一没喝过南天女峰的水,二没得着她们什么利市,凭什么就得先恭敬她们?”
“那南宫轶日日巴巴地陪你开心,你没得人家好处?你这是占了便宜还卖乖。丝毫不懂男女之间的那点情事。”
顾谙驳道:“男女之间能有什么情事?无非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像你和远方那样的;他心仪我、我心仪他,像我和南宫轶这样;还有那种襄王有情、神女无意之类的。还会有什么?你有远方宠着,自是觉着情爱甜腻。我这日日惦念的事情这么多,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个?再说胜聪要来北芷,南宫轶应该在这儿恭候她。”
“也罢,情之一事的博大精深,你领略的还浅薄,我也不与你辩,待日后你修炼出个中酸甜苦辣,我再与你言。现在还是谈谈你的想法吧。”
“清理门户,南北掌门相晤,壶中天打醮,元日大聚,天女峰盛会,这桩桩件件都不是轻松的活儿。”
丘照夜一愣,问道:“你有何打算?”
“打算倒谈不上,只是好闹的老太太听说了南宫轶的事,嘱我带南宫轶参加陶朱门的元日大聚。”
“如今外面有了传言,说你在那儿藏了旷世奇珍。”
“就让他们肖想去。”顾谙眼神中闪着光亮,道,“这次我在流声刹,亲眼见到结界了!”
“你-----找到结界了?它是真实存在的?”
顾谙点头:“真实存在,而且有迹可寻。”
“七空大师不会允你打开结界。”
“我没说要求他。”
“你要硬闯?”
“我哪有那个能力?我不懂结界之术,但有人懂。”
“弥故师父?”
顾谙点头不语。
“七空大师不允,你求弥故有什么用?”
顾谙神秘一笑:“我有天女河域图,我想去壶中天找毛道人,让他替我解出图中结界所在,我会让弥故再带我去一次结界,看看会不会有收获。”
丘照夜沉默半晌,道:“你当真要打开结界?准备把相师堂带回本来的世界?”
“我知道大多数相师堂人,包括我在内都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可结界外那个世界才是我们的根。现在的相师堂如日中天,享受荣华盛誉。可是繁华过后呢?几十载盘根错节,海家还会尽信我相师堂吗?契约之日将近,到时,相师堂如何自处?海家又会置相师堂于何地?”
丘照夜面上没有露出过多的疑惑与骇然,只是问道:“所以契约反而是相师堂的保命符?”
“瞧,你也看出相师堂的鲜花着锦了。你觉得先帝那样城府极深,且深有远虑之人,会不会为了海家后世子孙绵延太平,而生出绝我相师堂之心?”
“所以老爷才日渐收手,以不作为之姿来避免此事的发生?”
“姐姐,我没有入过仕,不懂朝堂上的诡谲。可我知若我爹觉得有人会危胁我的生命,他会以命相博。相师堂于先帝而言,怕就是个立于皇帝枕畔的执刀人。我们父女可能就是海家眼里的执刀人。”
“相师堂百年忠心,难道是假的不成?”
“忠心不假,但人心,岂能人定?”
丘照夜抬眸,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姐姐,你我皆生于斯长于斯,此处即是家。相师堂恪守祖训,遵从祖制,凡事不敢僭越。朝堂上的信任我不懂,我想大约与江湖相同,同样是一诺千金的。可倘若我们捧着一颗真心,却被人践踏,岂是伤心可形容的?”
丘照夜敛了眉目,道:“你说我们生于斯长于斯,这个斯,对我丘照夜而言,一直都是相师堂,而不是北芷。”
顾谙定睛看去。
“从小时起,授我课业的相师堂,帮助我打架的人是相师堂,我在江湖闯荡时报的名号是相师堂丘照夜,可是仍会有人说相师堂是北芷王朝的家臣。我不喜欢被人称作家臣。北芷海家是什么人,凭什么未对我施半恩,就做了我的主人?”
顾谙低下头,道:“姐姐记得我那只海冬青吧?初养它时,它还刚只会睁眼,对我百般依赖;稍大时我训练它,难免鞭了一二,它也从未还口,只默默受着;后来它羽翼丰满,满天翱翔,每每啄了人,我也从未重罚,只因我舍不得。它懂我对它的宠爱,越发不听话,多次咬伤人,没办法我将它关在后山------相师堂怕便是海家眼里的海冬青。因桀骜,不好驯服,所以才会生出圈禁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