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而暮,春去秋色
“英雄救美”是多么美丽的词语,曾经在清冷如霜备受煎熬中,他们渴望这种荣华,又害怕失去富贵。看着关外的草原,他们怕忽来的马蹄践碎这一生的富贵荣华梦。从云端跌落到泥土里,从高高在上变成低贱卑微,谁也不想从翡翠变成青砖。
王朝的波荡,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也只能是抒发几句感慨、赋诗几首来表达自己的国仇家恨,感叹一下自己的多舛命运,除此之外,只能接受。瘦弱的肩膀扛不起整个王朝的兴衰,更阻挡不了历史滚滚前进的车轮。只有顺从,也唯有顺从。
那是一个战乱的年代,更是一个封建的王朝,一个女子只适合在家中相夫教子,勤俭持家。随意地外出只是奢求,抛头露面更是为人不齿。也许她们不了解外面世界多么精彩,也许是没有踏入大门的勇气。所以,那时的“女子”是弱势的代名词,也不得不软弱,这就是自己的人生。
董小宛出众的优势之一就是她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美貌,给了她成名成角的必要条件。然后却逃脱不了注定的困境,只能奢求从天而降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牵着她的手,载着她的希望,一点点去奔向阳光的最暖处,从这阴冷的暗角走出去。
缤纷灿烂的青楼内,张灯结彩,好不红火喜庆,这是把每一天都当作节日来过吧!只是要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才能让不安的内心总是充满欢乐而不厌倦呢?也许有的人是认命了,放弃了,在这里随波逐流,然后等着人老珠黄的那一天,也许会变得居无定所,也许会变得一贫如洗,所以现在的每一天都当作是最后的一天,而每一天又是最快活的那一天。
或者是看透了,也许能饱腹就是最满足的事情了,哪怕用身体换来的金钱,谁又否定这不是一种付出呢?至少出卖自己总比出卖别人来的坦荡。如果连这种付出都厌弃,那生命的节点要如何延续呢?要活下去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董小宛固然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即使对青楼不喜欢,却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呢?如果不来这里用珍贵的东西作为交换,她甚至不用等待救赎,直接就没了明天。连明天都不能保证的人生,又何谈喜欢或不喜欢?又要拿什么资本来去质问命运的不公,社会的不公呢?
灯红酒绿留人醉,胭脂如色艳桃红。放荡的举动,不羁的言语,汇成了青楼里的快乐气氛。诚然,这里的女子是美丽的、娇艳的,更是惹人流连忘返的。而男子却是各有千秋,迥然不同。他们或是年龄不一,或是家世不一,可他们都做着最快活的事情,这应该是最爱的两个人兴之所起、情之所至的亲密。而在这里,成了谋生的手段,成了享乐的过程。
那里的快活放纵,察觉不到阁楼内有个女子在神伤。为这种门可罗雀的凄清而悲凉,又因不低声下气寄人篱下而暗暗欢喜。这样的喜忧交替,痛苦折磨,董小宛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一定是有些什么可以抑制这种纠结折磨,可又要到何处去寻呢?
痛苦的时候,总是不断想到自己从前那般舒适自在的生活。每日绣绣花,练练字,这才是一个女子应该做的,才是一个女子愿意做的。还在学绣艺的时候,母亲就告诉她,女子无才便是德。音容德工是女子必备的品德,嫁了人,给家人做件衣服,都会欢喜很久的。
总是要把最好的留给自己最爱的人,也是要陪伴自己一生的人,穿着自己亲手做的衣服,心是暖暖的,爱也是满满的。原来幸福、喜悦是如此简单,简单到平凡无奇,却美在心里。也是这般简单的美好却也如同那天边月一样,可望而又不可即。
思念成千行,泪已沾满腮。才化好的妆容,随着泪的滴落,在脸上画出鲜明的分界线,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迹。哭花了的妆容不就正如自己残败混乱的人生吗?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泪便落,十年成因果。回忆不可追,往事早已随风而去。
越想越痛,越痛越念,总是在自我折磨中,捕捉被疼痛麻醉的一刹那快感。只有回忆可以慰藉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心脏,也只有痛着苦着才确定自己不是行尸走肉,还有灵魂,还有渴求。所以,还要坚持,还要走下去。
虽然已经入了青楼,董小宛也并未卖身,在泥泞里坚持着自己的底线。她只是想陪合适的人谈春花,看雪月,分享埋藏在心底不能说的心情。卖艺不卖身,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高傲的女子,纵然被生活打击得粉碎,还是要不惜代价去拼凑满是裂纹斑驳的傲骨。
身处繁华喧嚣之地,却时刻惦念城外河畔旁那座不知名的小山,以及山上那静幽幽的竹林,每日里有清泉叮咚作响,清风徐徐。累了便在简易的亭子下休息片刻,品茗对弈,或弹曲高歌,就这样优哉游哉地沉醉于山水之间,没有纷乱,没有浮华,了此一生。
如此这般闲情逸致,今生是怕难以成全了吧!若是美梦难以成真,自然还不算最糟糕的事情,可日夜挣扎于噩梦中,令自己疲惫不堪,苦不堪言。终归是凡人,做不到不怨天不尤人,可悲可叹的飘零身世,找不到可以寄托的一片乐土,眼睁睁望着自己深陷红尘,却无力自拔。即使害怕面对,却无论如何不能后退。
走入画舫沦为歌妓之前,多少次幻想有朝一日,或在船上,或在湖边,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遇上心仪的男子,一见倾心。他一袭素衣,温润如玉,手拿折扇,倜傥风流,站在那里朝她微笑着摆手。从此天南海北也好,天涯海角也罢,追随着他,陪伴着他。倾尽此生的热情,让他感受到被爱的暖意。
终有一日,他迎娶她进门,护她安稳,许她喜乐。她会温柔以待,勤俭持家,为他洗衣烧菜,生儿育女,为他红袖添香,侍奉左右。平凡的夫妻过着平凡却温馨的小生活,这就是董小宛穷其一生都在追求的梦想了。日思夜想入了梦,那温润的男子冲她微笑,竟也会让她开心许久。
是什么打碎了这一切本是唾手可得的幸福?是命运不济,还是流年不利?为什么寻常人家的温暖也这般难得难拥有。外人不住的称赞,貌美如花也罢,才情超群也好,都情愿拿来去换取一世安稳,这些浮名她都不在乎。不在意那鹊起的盛名,那浮夸虚荣的狎客,只是董小宛,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女子,就足够了。
可这些何时何地才能如愿以偿,这已经涉足的深渊,正霸占着她,束缚着她,岂是她一介女流可以随心所欲就能抽身而退的。也许只有这个绝望时刻,她才会暗暗庆幸自己所拥有的容颜和才华。至少在这无望无边的旷野中,还有才情可以慰藉自己。
至少,在浪子词人、纨绔子弟之外,还有一些文人雅客可以交流,有些情绪愈是苦闷愈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合适的倾听者。毕竟不是亲身经历的痛苦,如何也做不到感同身受。有些安慰的话虽不恰当却也是一种慰藉,如在寒冷彻骨的时候,温热的气息也是难得的。
清冷如霜,最是缠绵
每每从梦中醒来,湿透的衣襟都冰冷冷地提醒她,那段衣食无忧、女红诗画的日子,与父亲母亲亲密温馨的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彼时,虽然家境没落,衣食堪忧,但好在父亲尚在,一家之主仍在支撑着一家人,还可称得上一个完整的家,董小宛还担得起董白的名字,淡雅纯净,与世无争。
可如今,家庭和人生支离破碎,母亲患病在床,父亲长眠地下,自己也沦落红尘,沾染这艳俗之气。只为了生计,为了糊口,才不得已担起青楼歌妓的营生。如果将这一切归结于命运,会不会让受苦受难的人过得好受一些。命运是不会自行了结的,唯有主动抛弃乱世,向命运奉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才可与这不堪的命运解除关系,才可躲开这动乱的年代,与惆怅烦恼分道扬镳。
身后是破败的家,是躲在家里瑟瑟发抖、痛苦不堪的母亲,又有什么资格作出这样懦弱的选择呢?既然命运使然,所以难逃厄运,所以堕落红尘,一切似乎都可以归结于顺其自然。但好在命运夺走了一些东西,也会反馈一些东西,清新脱俗的容颜,毫不逊色的才情,才有了现在的容身之所。
父亲死后,也许上苍还没有赶尽杀绝,毕竟家里的绣庄还在照常运转,虽然因为父亲的不善打理有些衰落,可还能勉强维持度日,温饱是不成问题的。为了早日摆脱痛失亲人的悲伤,母亲决定带着小宛搬离这个伤心地。
事情总是不会这么轻易结束。心怀不轨的绣庄伙计,竟然合起伙来坑害这苦命的母女俩。没有了绣庄的经济来源,日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摆不定,没个稳妥。越来越艰难的生活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最终积劳成疾,一病不起。看着倒下去的母亲,董小宛自然明白,这个家所有的希望就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母亲病倒以来,董小宛四处寻医问药,家里渐渐入不敷出,陷入了难以维持的窘境。眼下不得已只好求助亲戚朋友,甚至左邻右舍。一向清高、不轻易低头的董小宛,怎受得了这样唯唯诺诺的自己。更有一些小人得志般的亲戚,看着急需用钱的小宛,就不停地挖苦。钱是借到了,可尊严却在低声下气中越降越低。
如若东拼西凑来的生活这般难以接受,倒不如靠自己去化解眼下的困局。她经过一番打听,凭着自己的姿色和才艺去南曲做个歌妓倒是一条出路。纵然也算是沦落风尘,从此与纯真无瑕不再相见,毕竟是靠自己的努力养家糊口,总好过低声下气去哀求别人的救济。
所以,有时也会想,命运给予的和夺走的虽然并不对等,可也算是留下了一线生机,还有即便微弱却着实存在的希望。弱小的女子也有坚强的一面,孤枕难眠时,纵使辗转反侧,泪眼到天明。面对生活中的种种无奈,还是决心挺起胸膛,不想被命运嘲笑。
可心中的悲怆,怎样才能平复呢?只能在这般境况下拖着血肉之躯苟且存活,出卖灵魂得以勉强生存。被命运打击得面目全非的生活,再苦也要撑着拼下去。
风月场上,卖笑营生。可这笑里藏了多少无奈与无助,在一阵阵笑声中,又丢失了多少纯真和无瑕,又有谁能计较得清呢?旁人看在眼里,也只是随声附和,一同做戏罢了。觥筹交错间,推杯换盏间,盈盈浅笑,自是妩媚动人,但当董小宛还只是董白的时候,只想将自己的一切美好交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个人啊!
端起酒杯的手,本是坐在明亮温暖的香闺做女红、弹琴刺绣的,而今徒留酒香。现实啊,太经不起推敲。可在惨淡的人生中,唯一可以取暖的便是这无尽的回忆了。在多少个失眠的夜里,都是从冰冷的梦中醒来,回到冰冷的现实,值得拥着要活下去的勇气取暖。
董小宛不是甘愿屈服命运的人,踏入青楼本已是身不由己,卖艺不卖身的底线便是对自己的尊重,在污浊之中保全一丝清白,在红尘之中保存一丝正气吧!若再将尊严一并磨灭,与行尸走肉还有何分别?
如果有朝一日可以逃脱红尘,重新开始,是否就可以换回失去的一切?轻言浅笑、洁白无瑕的美好可否回得来?不敢多想,不敢多问,恐被回忆伤了心,被动荡的未来伤了心。可一个女儿身,深处泥污浑浊之地,却不甘弯下铮铮傲骨,不愿在红尘里沉沦,不想向命运屈服,想要做到,谈何容易?
为衣食生计而迫不得已在人群中强颜欢笑,内在的灵魂却在呐喊,在挣扎,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清高秉性,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不少附庸风雅、俗不可耐的客人,甚至有些人当面说她装清高。风言风语,不堪入耳。
董小宛的懈怠就使得鸨母的生意愈发惨淡,进账的银子少了,鸨母的脸色自然不好看,她的日子更是过得凄凉不如意。可心中的苦自是不能说与鸨母听的,说出来只会讨来嘲笑罢了,怎能指望别人安慰?
每逢鸨母冷嘲热讽,董小宛都在靠着理智去忍耐,也时时告诫自己,何不咽下这口气,接受命运的安排,以求得这片刻来之不易的稳妥?但秉性如此,压抑在内心的愤怒再也不可抑制。与其承受这无边无际的煎熬,何不离开这里,去过清心寡欲的日子?哪怕清苦,总好过物质充足、精神匮乏。
想当初,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原以为污浊的环境只会影响意志不坚的人。可事实却严肃地向她证明,面对不可扭转的局面,她只有落荒而逃的分儿。不管怎样,离开是目前必需的选择。随后愤然离开南京,日夜兼程地回到了苏州。
想法总是太天真,人的缺点之一便是自以为是。董小宛便是如此,以为逃脱了南京回到苏州就可以稍作休息,重新开始下一段人生。但看到卧病在床、痛苦难耐的母亲,被疾病折磨得面黄肌瘦、形容憔悴的样子,请医吃药自是不可少的,而且就目前的情况看,若不再悉心调理,恐怕母亲很快就吃不消了。
苏州还是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这里是故乡,是生命扎根的地方。之所以选择再次回来,本是因为厌倦了金陵弥漫的红粉气息,回到这里求个清净,可董小宛回到苏州还未多久,变成了家喻户晓的事情。陆续上门讨债的债主远多于慕名而来的仰慕者。
雪上加霜的是,先前的债主闻得小宛已回到苏州老家,自是频频登门讨债,没有半点可以通融缓解的余地。她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家院落前,往事前尘历历在目。愤怒的表情或者大哭的表情,都被面无表情遮盖,愈是表面平静,愈是潜藏着难以表达的剧烈情绪。
起初与各家各户婉言相商,承诺他们中秋后一并还清。大部分债主对董小宛略知一二,看在她声名鹊起的分上,倒也通情达理地不再上门逼债。可纸包不住火,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随后也传到了窦、霍两个纨绔子弟的耳中。两个家伙仿佛得遇千载难逢的机会,赶忙准备起来。知道彼此都在想方设法得到小宛,便明争暗斗,势必要抢占先机,抱得美人归。
窦、霍两家分别派了各自的心腹家奴上门联络那些债主,召集他们到董小宛的家门前索债。被霍、窦两家指使的债主们赖在董小宛家门前,扬言不拿到银两绝不会善罢甘休。讨债的债主们和窦、霍两家的家奴在门前喧闹不止,路过的行人重重叠叠地将小宛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外面愈是喧嚣,小宛在屋内就愈是坐立难安。每日闷在家里,闭门不出,那挥之不去的忧郁情绪也悄无声息地弥漫在空气中,随着时间的流逝,门外的叫喊声也愈发尖锐。小宛无计可施,只得愈发沉默寡言,气氛也就随之愈发死寂。
这一日难过一日的窘境,一个孤身小女子怎能应付得来?董小宛也打定主意,与其被窦家、霍家劫了去,还不如就这样在家中了断了自己,何苦受这等煎熬?这每一时每一刻,无不担忧着下一时下一刻如何保全自身。无依无靠的孤独感和无助感一齐涌上心头,压抑得无法呼吸。
就在这迫在眉睫的关头,包平伯对小宛心生怜惜,十分同情这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眼瞅着外面的形势越来越严峻,若再无人前来搭救,恐怕是朝不保夕。于是,包平伯便挺身而出,决定救小宛于水火之中。他前后打理,用缓兵之计打发走了窦、霍两家的家奴,四面察看,确定万无一失才将董小宛接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