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之上,有天外天。白云缭绕,仙气氤氲。
这片九洲修士也力不能及的不可知之地,是为太平仙宫,只漂浮着六座庞大仙殿,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建筑,金光灿灿,云海滔滔。
只是这六座仙殿总体占地面积竟有一洲之大,九洲千万年不得见的麒麟,青鸾,各种瑞兽在这里多如牛毛,那些来来往往的少男少女对其视为寻常。
突然一道晦涩难懂的波动传遍整个太平仙宫,四座宫殿深处,光芒闪动,四道流光拖着长长的气柱飞往那座上匾“太平”的仙殿。
太平宫,太平殿。
空气一阵扭曲,四道身影同一时间出现在太平殿内。
一人丰神俊朗,着白衣,左耳佩金环,背仙剑。
一人体型彪悍,燕颔虎须,双手持翁金雷锤。
另一人如白面书生,手捧一卷古书。
最后一人面如罗刹,发如烈焰,眉间有竖眸,开闭间似有雷电。
四人齐齐躬身,朝殿内蒲团上缭绕着七彩光圈的老者行礼。
“师尊,今日召见我等,何事吩咐。”那名手持翁金雷锤的彪悍大汉出声问道,声如狂雷。
“藤萝兵解转世,算来已有十五年,也该接她回宫了。尔等谁去。”一道玄之又玄的声音回荡在太平殿中。
那大汉听闻此事,凶神恶煞的大脸顿时漾起了微笑,手中大锤往地上一放,喊道:“弟子愿去接回小师妹。”
“师尊,还是弟子去吧,玄烨这厮办事毛躁,恐怕会吓坏了小师妹的转世之身。”左耳佩金环的男子剑修翻了翻白眼。
玄烨正欲反驳,气息缥缈的老道人摆摆手。
“就依玄烨所言,让他去吧。”
“师尊放心,弟子一定把小师妹完好无缺带回幽篁殿。”那大汉拎起大锤,对着男子剑修得意的挤了挤眉眼,昂首阔步走出了太平殿,气焰不可一世。
太平宫最东,有座宫殿名为幽篁,已经失去了它的主人十几年。
这一天幽篁殿里那把由上古梧桐木制成的横琴,嗡嗡自响,一首初时幽怨凄切,后转至欢快喜悦的琴声悠悠响起。
幽篁殿上空,有一身形娇弱,眉目如画的女子眼光透过层层白云,眺望九洲大地。
在琴声荡起的瞬间,每日在此地眺望已有十数年的白衣女子泪流满面。
……
细细数来,夏九幽来到阳泉已有半年之久。
那座被精心围起来的菜圃,在柳如鸳的悉心照顾之下,里面瓜蔬长势喜人,果实饱满。
这天夜里,夏九幽和柳如鸳用过晚饭,两人一起出了门,走在阳泉的大街上。街旁阁楼上飘来婉转的唱腔,唱的是书生与姑娘的凄惨故事,如怨如慕的声音丝丝缕缕缠绕在窗棂边。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究竟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那婉转的凄厉故事一结束,唱曲之人,又换上了这首不知出自谁手的勘破红尘沧桑曲。
这半年的时光里,他们同游过阳泉郡最盛的庙会,走过熙熙攘攘的人潮,看过喧闹的盛世烟火。
这半年的时光里,那座小院的灯火下,少女认真耐心地教着,少年认真地学着,时有嬉笑之声飘扬在夜色里,这阳泉郡每夜的万家灯火里,有一盏是属于柳如鸳和夏九幽的。
这半年的时光里,夏九幽如愿将他的想法融入了开阳剑式中,太白阴经心法愈发熟稔于心,他感觉触到了上清境的瓶颈,修行路上顺风顺水的少年这一次终于是遇到了第一堵高墙。少年偶尔蹙眉,丧气,只是当那笑脸盈盈的女子向他望来,心中所有愤懑无声冰消。
他们曾并肩驻足于一盏绘有白首鸳鸯的精致宫灯下,泛黄灯光从他们头顶温柔地倾泻而下,照出两双误以为能共彼此相白首的眉眼。
夜里,有一身形彪悍的大汉走进了阳泉郡守的府邸,半个时辰后,大汉走了出去。留下脸色苍白的郡守夫妇,妇人腹部隆起。
原属于离山剑宗的沧云峰,现在应该叫猿啼宗的沧云峰,从上到下布满了灰色的瘴气,以前的秀丽山峰飞鸟了无踪迹,宛如死地。
猿啼宗一位灰衣长老,带着三名内门弟子星夜赶往阳泉。那封来自阳泉的信,其实早早就到了玄骨道人手里,只是彼时的猿啼宗正进行着他们搬宗的大工程,没有时间去理会那封信上的要求。
玄骨道人早年与常家有旧,在他最黑暗落魄的时候,是常家先祖向他伸出了援手,盯着全族人的反对给了当时常家一半的家财,换玄骨道人两个承诺。
没有人能想明白一贯精明的常家为什么会做出荒谬的事情,这一度是阳泉商界中人的笑柄,而后慢慢散开,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只是后来他们发现他们错了,常家先祖不仅经商有道,魄力也奇绝。当时只是一个被人追杀初入聚神境的不起眼存在,如今已是阳泉宗派界排名第三的巨搫。
夏九幽和柳如鸳两人走过大街,穿过小巷,看过一盏盏花灯后,又走到了那个湖边。今晚的湖水静幽幽,没有任何波动。
明月隐入了乌云,月光渐暗。
两人齐齐抬头望了一眼夜空,相视而笑。
“这天气看起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啊?”
“有可能吧。”柳如鸳轻声说道。
话音刚落,平静夜空中闷雷乍响,豆大的雨珠砸在措不及防的两个脑袋上。
柳如鸳拉着夏九幽一路小跑躲到了一颗枝繁叶盛的大树下。暴雨伴着雷声倾泻而下,席卷了整个阳泉。沉香坊一条街的生意都受了影响。
阳泉秋日里的最后一个夜晚,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都怪你,你看看,真下雨了吧。乌鸦嘴!”柳如鸳佯怒说道。
夏九幽看着被雨打湿衣衫更有不同平日的另一种风情的女子嘿嘿傻笑,用手轻轻撩去凌乱贴在女子脸上的发梢。
“我哪知道这破天,说下就下。”
“坏了坏了,雨这么大,黄瓜的架子不会被打倒了吧?”柳如鸳没来由关心起菜圃里那些黄瓜的死活来。
忽然,一道闪电斜斜撕破了半个天空,一道光刃夹着风雨向大树下的两人劈来。
正在和柳如鸳讲话的夏九幽,一个飞身,将她扑倒在地。那道光刃擦着夏九幽的后脑勺就没入了树干。
夏九幽一个鲤鱼翻身,惊魂未定地在站在倒地的柳如鸳前面,用身躯死死把她护在身后,眼神不善地看向光刃飞来的方向。
“躲的还挺快嘛?”一道阴森的声音远远传来,下一刻四道身影从天空飞驰而下,落到地上泥水飞溅。
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灰衣老者,身后站着三名年轻人。赫然是从沧云峰赶至此地的猿啼宗所属。
夏九幽没有心思去猜这些人从哪里来,他只知道眼前来人绝对不怀好意,如果先前不是那天生的警觉,此时站在身后的女子可能已经香消玉殒,他死死盯着那四个不速之客。
“林长老,不过一位上清境,也太兴师动众了吧?”站在老者身后一名风度翩翩但是眼神阴冷的男子不屑说道。
“玄都,还有你们两个,都记住咯。我们猿啼宗没有那些狗屁倒灶的破规矩。不是我倚老卖老,你知道修行中人,什么最重要?灵石?道德?追求?都不是,命最重要,记住了。你是没见过宗主带着五个破虚境修士去找一个太玄境修士‘决斗’,不然也不至于问出这话。”老者回头瞥了眼那名出口说话的弟子,一道青色风刃在掌心开始酝酿。
“如鸳,上来,背上。”夏九幽以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受到惊吓的柳如鸳看着挡在身前的高大身躯,雨水已经浸透他全身。柳如鸳抹了抹额头雨水,悄悄爬上夏九幽背上。
正在猿啼宗四人以为那少年要困兽犹斗拼死一般时,那少年突然一个转身,背着那道背上女子,冲进了暴雨里。
雨,打在两人身上。
夏九幽开始奔跑,但是没有往阳泉的方向,而是往城外一片密林里冲去。
在那里或许有一线生机。
“如鸳,抓好我。”夏九幽急促说道,夹杂着雨水,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不过柳如鸳很清晰地听到了少年所说的话,她死死压抑住心里的害怕,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抱住少年青筋毕现的脖颈。
狂暴的灵气开始运转,夏九幽拼命压榨了所有的灵气,灌注在脚上。那双布鞋被劲气撑的暴了,双手开始膨胀。
背着柳如鸳,夏九幽如离弦之箭开始穿梭在暴雨中。
夏九幽突然身子低下,膝盖几乎就要碰触到地面,脚跟在地上重重一点,一步跳出了几丈远,那道风刃直直切割在地上留下的脚印里。
一块巴掌大的泥块击中了柳如鸳的背心,她闷哼一声,无声的忍住背后传来热辣辣的疼痛,怕出声扰乱正在奔跑的夏九幽。
姓林的灰衣老者显然没有预想到夏九幽会选择这样的方式,错愕之下,回过神来,夏九幽已经跑出数十丈。
他的脚每一次落下,都会重重在地上踩出一个深坑。
还有五百丈,五百丈之后夏九幽就可以撞入山林,他又能回到熟悉的丛林之中,在那里他更熟悉,跑的更快。
这五百丈是夏九幽和背上女子最后的生命线,夏九幽腾出一只手来,手心一抹红色丹药出现在手心,夏九幽毫不迟疑吞了下去,然后低下头,继续奔跑。
猿啼宗几人在后方凌空飞行,他们只是凭借自身灵气飞行,所以比起离山剑宗上的那些剑修速度无疑要慢上不少,但是也已经足够快,至少比现在的夏九幽要快。
然而他们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进,那少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突然气息骤升,速度更快了。
暴雨没有对夏九幽造成影响,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为了躲避激射而来的风刃,夏九幽跌倒了好几次,每次在他跌倒之时都用双肘在地上泄力,让自己承受最大的冲击力。哪怕暴雨让原本坚硬的土地变得松软不少,高速的摩擦也让他的手肘露出森森白骨。
随便时间的流逝,夏九幽感觉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在他脆弱无比的时候,也曾无数次被那些畜生撵着跑遍整座青莲山。
“怕吗?”
柳如鸳没有说话,把头埋在夏九幽背后,双手搂的更紧了,也靠的更近了。
她感受着起起伏伏的震动,眼眶有泪。
突然一束蓝光没入夏九幽小腿,带起一片血花,他脚步一个踉跄,整个人向下一歪,又很快恢复了前冲的姿势。
那粒红色药丸开始发挥作用,夏九幽感到源源不断从丹田涌出的灵气,他渐渐有了底气,黝黑的眸子开始泛着黄光,在暴雨的黑夜里如同两个夜明珠,流光溢彩。
“不要哭!”
“我们能行。”
她果然止住了哭泣。
她不再害怕,而是静静感受着少年背后传来的温热。
四百丈……三百丈……
一百丈。
夏九幽像一头黑瞎子撞近了密林,但是奔跑没有停止,他足够清醒,也很明白,他还必须要跑。
坚硬的树枝在他脸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他毫不在乎。
穿过重重树影,夏九幽背着柳如鸳来到一处悬崖边上。
雨停了。
“对不起……”夏九幽看着深不见底的深渊,冰冷的山风刮在脸上,停下来后,身上脸上的伤口开始作痛。
少女轻轻从少年身上下来,从背后抱住伤痕累累的夏九幽。
不知过了多久,她转过少年的身子,手指轻柔地在他脸上的纵横交错血痕上滑过。
少女轻轻踮起脚尖,额头抵在少年额头上,双手环过少年脖子。
“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柔声说道。
天上那轮明月又奋力洒下了它的光辉,月光倾泻而下,照出悬崖边上如雕塑般相面而向的一对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