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太阳入壶。
从伍南那儿听来明天祭祀之事后,易巫云心心念念,打烊后去了趟书斋,花一钱银子买了几本书回家。他的心脏在提醒他要克服懒惰,原主留下了他在新世界足够清闲自在的生活,但也留下了诸多疑问,为了不留下破绽他必须学习。
是夜,他从柳吴是那里取回了晒暖的被褥,少女睡得很早,他借来了些许灯油借光读书。
买来的都是些历史传统杂本,很贵,易巫云不舍得多买,他按照自己后世的阅读习惯,忽视掉作者的废话,记下重要字句,花了整整一夜时间才读完。
玄教和月教的起源要追溯到人类尚未出现的远古时代,掌控太阳的创世神被叫作玄黄神,月鱼神是祂的媳妇。
那时候没有月亮,荒古时期的原始人类生活在只有太阳的世界里,痛苦不堪,文明完全停滞。
这部分神话被记录在太阳代的历史里,太阳代最后是被人类终结的。他们祈祷月亮,月鱼神回应了,她化身为月战胜了玄黄神的暴政,从此太阳与月亮此起彼伏,人类文明也就延续下去了。
太阳代之后是蛮荒代,世界上出现了灵人,那时候的灵人非常厉害,比拟后世神话中的洪荒神仙。灵人产生与日月灵气相关,具体记载很少都是些杜撰乱编,可以忽略。
灵人喜欢太阳,崇拜他们的人类就要跟着崇拜太阳,反之部分人类也会崇拜月亮,从而衍生了月教与玄教。蛮荒代的人类已经学会了用石头建造祭坛,后来进化为青铜的,人类的领袖是灵人中的佼佼者,再进化为铁做的,灵人变弱了,王朝建立又分裂。
之后的春秋代与现在日月代,玄教与月教的斗争停止又产生,虽然目前教徒们不再那么狂热看得比较淡,但无法断绝。
基本信息就是这些。
易巫云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现在只要有个了解,聊到这些,能够与他人正常沟通就够了。
目的达到,他把书籍都保存起来,打开木窗看天色,依然漆黑,夜空圆月高挂。
还早。
等等——
不对。
易巫云眼神微变,开门走到路上,看见已经有小贩在摆摊,馒头包子的香味飘飘。他再找到路上一块挂在树上的时冕,发现时针赫然摆到了“七”的刻痕上!
时冕的计时规律是十二小时为一转,午时后的下一转就到凌晨了。
难道自己看得入迷,已经到了十五日的晚上?
易巫云摇头,回到家门口,看到对门的柳吴是满脸睡意去水井打水洗脸,才知道自己并没有看错。他重新回味起听到的民间俗语,“三月十五,太阳入壶”,顷刻明白过来,再度惊叹。
他抢过柳吴是手里的水桶,问道:“今天不应烊,起这么早做什么?”
柳吴是伸了个懒腰道:“到这个点就睡不着了,虽然很想睡,但是一想到早餐的味道,我的肚子就不让我睡了。”
易巫云无语。
他帮柳吴是去接好水,做好早餐,小姑娘喝掉三个馒头,易巫云一夜没睡胃口很差,勉强吃完,洗了把脸便告别柳吴是自行出门了。柳吴是无信仰的普通人,和玄教徒一起沾了月教徒的光,可以不应职或应烊,开始打木桩,木桩摇摇欲坠但还是坚持住了。
街上少有行人,最勤快的面馆都关张,原因是店家是月教徒。
无论是做早餐还是出门走路,都要借助灯光与月光,漆黑得像深夜,不知缘故谁能知道现在是上午八点?
易巫云跟着许多穿着黑色斗篷,戴深蓝色帷帽,胸前刺绣一枚洁白弯月的人,沿路从西城到南城,小摊与穿布穿锦的人都少了,剩下满街白月黑斗篷,神圣又诡秘。
他接过一件相同衣服,化身为仿佛复印出来的月教信徒,黑潮涌进了一座悬挂如刀弯月的巨大建筑物中。
房子里铺满了黑白相间的砖墙,放眼约千平,两边是容纳一千人问题不大的乌木座椅,中间一条长长道路极其显眼,直达月鱼神的雕像位置。
那座雕像是石雕,高耸到天花板,人们要把头仰到脖子酸痛的地步才能瞻仰见月鱼神的容貌。明明是石雕刀刻,却令人发自内心感到美丽,高大到超脱凡俗的美丽,窒息得不可久视。
易巫云找到个没人的座位,坐下,前面全是深蓝帷帽,穿堂风吹过丝绸帷幕便摇曳,恰似居身海畔。
一个黑斗篷从道路中虔诚地走向神像,在神像前跪下,捧起香炉,念道:“玄黄暴戾,日昭人泣。山海颠倒,复而缘起。”
月教徒们的声音在黑白神堂中久久回荡着,跟随那祭祀人的声音念起教词来。
“玄黄暴戾,日昭人泣。山海颠倒,复而缘起。”
千万人共道出相同语句,这就不再是人言了,是风响、是海浪起伏、是森林簌簌、是自然天地内的任何一种声音,冥冥有力,教谁都抛下了身份,教谁都无法反驳。
“鱼子既降,居东拒西。皎皎瑟兮,大泉共济。”
“争鼎瘁兮,青萍无依。北雪郁郁,钺奴终日。”
“月皇归兮,杖非吾持。众生易逝,鱼神不死。”
类似古诗的教词念完后,易巫云随着人们都抬起了头,他看到教徒纷纷摘下了斗笠般的头戴,也摘下帷帽,放在座椅扶手上。刚刚的教词理解起来并不困难,为了更多教徒能够理解月教的历史,懂得“不是服务,只是尊敬”的道理,教词随着时代简化改变,没有使用春秋代乃至更古老的词句。
祭祀人缓缓落座,更多的月教徒露出或枯或净的真实容貌,走到雕像前祈祷,无非是为利为名为平安。
雕像前很简洁,只一个香炉,一张供人跪着舒服些的蒲团,除此什么都没有。来到这儿的信徒是何身份地位完全不重要,不知是否存在的月鱼神也不会理睬。
相比极其看重身份地位,需要捐钱才能祈祷的玄教神堂,这里太干净了,当然,也太死气沉沉。
对于不是土生土长,没有什么信仰的易巫云来说完全不感冒,他脱掉了黑斗篷挂在座椅上,起身准备离开神堂,却被一只按在肩膀上的手掌按住了。
修长的男人坐在他身边,说道:“多坐会吧,一年这么盛大的集会也就这一次。”
易巫云观察这个不认识的男人,他穿自己的衣服裤子,都很挺拔,衬得他更加修长。快三十岁的样子,眼角有点皱纹,但称得上英俊,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双靴子,不沾灰尘,棕黄色的,在这个不允许出现黄色的黑白神堂里,太碍眼了。
竟然没有人拦下他。
易巫云正色道:“您是?”
“不重要。”修长的男人抬头远望月鱼神的雕像,平淡道,“只有这有空位子。”
易巫云轻微瞟了下周围,说道:“如您所愿,我多再坐一会。”
沉默了两分钟,男人手掌放在自己额头上,捏了捏道:“易巫云,你知道你最难以割舍的是什么吗?”
“你认识我?”易巫云警惕道。
“我去过一次明月楼,烧肉很美味。”男人简短解释,然后再强调道,“如果可以,请回答。”
易巫云试问道:“亲人、朋友,以及——银钱?”
男人笑起来只有嘴角在动:“是身份。”
易巫云看似在为他的回答而思考,其实是在思考他坐下来的目的。如果不是熟人,他人怎么会突然问你这些可有可无的问题呢,那么这人大概率是原主没有把记忆传递给自己的明月楼熟客,小概率是不愿碰到的麻烦。
“如果失去了身份,亲人和朋友还会认识你么?你得到银钱的渠道也会失去,人会立刻变成另一个人。”男人说道,“为人处世所豢养的就是身份二字,你看,这座神堂里人人都具备身份,他们看似都遮掩住了。然而有的月教徒碰到月鱼神的雕像,立刻会被打死,但那位祭祀人碰到则毫发无损,这就是身份的价值。”
易巫云问道:“您是月教徒?”
“是的。”
“那您怎么会去过玄教的教堂?”
“我的身份支持我去到很多不该去的地方,我很在乎我的身份。”男人说话的时候一直会注视易巫云的眼睛。
易巫云起身道:“谢谢您的一番话,我深有体会,不过我还有些事情,就先告辞了。”
“当然。”
男人伸出手作请姿,目送易巫云离去后,他用手指才把僵住的嘴角笑容给拉下去。片刻后,男人也离开神堂,他没有刻意避开目光,棕黄色靴子落入他人视线,仇视钻入他背脊,但他毫不在意。
男人只在意到了门外一滩泥,他抬起靴子避开,不想让靴子沾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