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丫头,你也哭了呢。”回头看到这两日明显精神健硕许多的皇叔,眼神干涩枯滞,不由得又多了一份伤感。
“皇叔,枫儿没事呢。”强笑一下,抽身过去扶着他靠下。
“丫头,还留着呢?”顺着康熙的目光看去,是腰上别着的一个铃铛,上面的金色渐渐淡去,却依旧晃得人眼热。
“呵。”舒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兀自在那边坐好,目光复杂而忧郁。
“好容易出来一趟,你这丫头反倒不快活了?”
“哪里。”逐枫强自辩白一句,听了这么多年的枫儿丫头的称呼,自然也习惯改不过来了呢:“皇叔,丫头饿了,咱们吃饭吧。”
“呵呵,好,李德全,传饭吧。”
面对满桌子的菜肴,康熙微微一笑,撑起身子来,亲自为逐枫盛了一碗粥:“你常劝着朕要照看身子,自己怎么能马虎呢?来,把粥吃了,记不记得你原来是怎么劝说朕的?”康熙淡道,“丫头啊,如今也要朕来劝着你了是不是?”
逐枫看着他关怀的眼眸,接过碗,偷偷把泪水咽了下去。心里,半时海水,半时火焰。
十一月回銮,康熙方才至寝宫便手颤头摇,几日之内容颜顿改,或遇心跳之时,骤见之人,必致妄生猜疑。康熙没有回紫禁城,而是去了畅春园,面对群臣还精神健硕的老人家,回到畅春园清溪书屋,便一病不起,终日躺在软榻之上,稍微行动,便感到疲倦,体力很差,精神大减。
十一月十日,早晨还没有来,残月还挂在天上,龙榻上一阵喘息咳嗽便又把逐枫惊醒了,康熙患病这十几天,逐枫几乎夜不能寐,消瘦了一大圈,此时更是显得面色和康熙一样苍白,她紧赶几步来到床前,一边披上披风,一边轻声问询:“皇叔怎么了,天还早着,且休息一会子。”手突然被抓住了,刺骨的冰寒,还可以触碰到骨头的坚硬,逐枫心里一酸,不由半跪下来,替康熙顺气,垂下眼睑,泪水已经氤氲在眼眶里。
“丫头,扶着朕起来。”
“皇叔,您的身子。”
“听话。”
逐枫看出他眼底的坚定,只得照办,唤来李德全,他也是一脸倦意,两人帮衬着扶了他起来,李德全拿了靠枕,逐枫替他垫上,才递了一杯姜茶上去暖身,便听到他低声道,“丫头,把朕枕头下的三道诏书拿出来,快马加鞭派人送到边关,一道是命令胤祯即刻回京。一道是命令纳尔苏暂时署理兵马。还有一道是节制胤禛的包衣年羹尧,莫要他轻举妄动的。”
听到康熙这么说,逐枫一下子就明白了,还不容的自己说什么,康熙又道:“丫头,这会子不是悲伤的时候,朕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大碍,但若不赶紧的送出去,胤祯就回不来了。”
“派谁送出去才好?”
“刘铁成吧,那孩子现在是畅春园总领侍卫,自然有法子的,切记要瞒着张五哥,你知道他是谁的人。”
逐枫点点头,对李德全嘱咐一番,仍恋恋不舍握着康熙的手好一会儿,泪眼朦胧。
这方才出去,秘密找到刘铁成,吩咐他把这三份诏书派三个人分别送出去,最终议定了德愣泰,被康熙救过,且是胤祯的下属。张廷玉之子张召睿,也是曾经议定过的驸马人选之一。以及陈鹏年,被逐枫救过且帮助过胤礽的官吏。这三个人可以说都是忠诚可靠,但逐枫仍旧不放心,便找来沐穹另外换装亲自去一趟。
待得逐枫重新回到清溪书屋,已经过了午膳时间,李德全守在外面没有进去,而屋内,康熙却兀自俯在案上写什么,面色劳苦,目光却出奇明亮,近前一看,两个带着血腥味的大字映入眼帘。
“遗诏?皇叔,您怎么能?”逐枫一下子就哭出来,顾不得其他冲上去紧紧握住他的手,摇着头面色凄楚:“皇叔,不要这样好不好,枫儿好难受呢。”
“丫头啊。”康熙轻声叹气道,将那份诏书径直递过来,逐枫摇着头咬唇不去看,却硬是被康熙塞到手里:“你也是知道朕的身子的,早有准备才是呢。”
逐枫浑浑噩噩接过来,前面是康熙早就写好的,而新添的笔迹却还未完,写的是“人品贵重,深宵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没有写即位的名字,逐枫正不解,但听康熙幽然道:“嗯,要看那孩子赶得回来才是,若胤祯回不来,我就写上胤祹。”
“十二哥?皇叔不是说?”逐枫一惊。
“那是不得以才为之的呢,胤祹到底是跟着苏麻额涅长大的,为人处世自然有一套,这些年朕让他避世,便是有了这一手打算,胤祹,不失为一个明君的做派呢,只是那孩子未免柔弱一些,对于朝政还不太懂得,所以还要枫儿在一旁提点才是,这也是朕说的下策了,到最后,除非万不得已,朕才会排除他们两个。”
康熙面色又泛起艰难,逐枫意识到他身体必然更加不适,连忙放下遗诏,扶着他到内室躺下去,全然没有顾虑其他。逐枫静静坐在康熙旁边,听他牵着自己的手说:“丫头,日后朕考终,必至将朕躬置乾清宫内,束耳相争耳!你可明白这个意思?”
逐枫略微一想便懂得了,这个典故,说的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晚年五个儿子树党争立,桓公刚死,诸子相攻,箭射在尸体上,其尸体在床内67日未入殓,以至于咀虫爬出窗外的悲剧故事。
逐枫心里一疼:“皇叔放心,只要有枫儿在,决计不会有那样的一幕的,枫儿以生命向皇叔起誓。”说着便摇摇欲坠跪下来。
康熙艰难伸出手虚扶一下,手有些无力瘫在了床榻上:“梁武帝遭侯景之乱被困台城饿死,隋文帝不能预见儿子杨广调戏宠姬宣华夫人并相传被其所杀,宋太祖晚年相传被其弟光义所杀,这些故事无一不让朕想到自己啊。枫儿,真的,朕真的只剩下你了,所谓孤家寡人,临了也只有一个枫儿啊。”
“皇叔,皇叔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呢。”逐枫的泪水噗噗直落,润湿了衣衫。
“丫头,皇叔要告诉你一些话,你记牢了,这是孝庄太后去世的时候告诉我的。”第一次,他没有说“朕”,而是“我”,逐枫乖觉的半跪下来,认真记下了下面每一个字:“浪遏飞舟的江上,照样可以击水中流,只要你能挥斥方遒,苍茫大地,主宰沉浮的是你自己。”
夜,此时格外宁静。
“丫头,也许真的是命运的安排呢,离殇是康熙二十一年去的,年仅24岁,随后二十年,你就来了,又陪了朕二十年。朕原来以为,你是离殇的转世呢,却没料到,你是上天送来的精灵,对朕来说,比离殇更重要的人。”
“皇叔,能得您此言,枫儿很高兴呢。”
“是吗?那出去让李德全传膳吧,心情好,胃口应该也不错对不对?”
逐枫闻言,颔首应了,吩咐了李德全,又出了里间去书桌上拿来那份遗诏,递给康熙道:“皇叔,且寻个地方放好才是。”
“听你的,现在,可以去传膳了吧,朕可是肚子饿了。”
“是,早就和李谙达说过了呢。”
待得两人用罢膳,逐枫便陪着康熙谈天,为了夜里康熙起居饮食方便,又为了他生病的事情不告诉外界,所有的侍女护卫都没有进入清溪书屋内部,故而逐枫便负责他一天三餐用食。又因为逐枫是同康熙学字的,所以他不便动笔书写的时候,便由自己代劳。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那个自己最不愿意见到的时候,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
“丫头,把诏书拿来,朕看看。”
逐枫乖巧的嗯了一声,在微弱的烛光下起身给他拿来诏书。
“不能再拖了,胤祯还没有回来,还是写胤祹的名字吧。”
逐枫默契的看了他一眼,开始研磨。
“砰。”诏书准确无误掉在了桌上,对上康熙惊慌的目光,第一次,在沉着的老人脸上看到慌乱:“丫头,诏书被换过了,不是这一份,不是的。”砸灭蜡烛的火焰。
“呼呼呼。”一阵风刮过,逐枫放下笔手忙脚乱的去找寻火光准备点燃蜡烛,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逐枫妹妹,不必麻烦了呢。”
“胤禛?”苍老和清脆的音色交织着先后想起。被幽幽点燃的烛光下,冷峻果敢的脸庞出现在面前。胤禛冰冷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俯身一丝不苟的行礼:“给皇阿玛问安。李谙达已经去了,儿臣代他侍候皇阿玛。”
康熙的眸子深深陷下去,容颜憔悴,一片了然,身体已经急剧下降的他竟然强撑着起来,半坐在了软榻上,俯看着跪在脚下的儿子:“胤禛嘛?呵呵。”半响他竟然笑起来,“你果然是玩阴谋的高手呢,诏书呢,可以拿出来了吧?”
胤禛淡笑起身:“皇阿玛英明,劳烦皇阿玛把没有写完的部分写完吧。”
“你以为,朕会写吗?”站在康熙和胤禛中间,逐枫看到了这对父子此时完全撕破脸的那种决然目光,蔓延在中间,好冷,好寒冷,彻骨的冰寒。
“那么也好。我会让皇阿玛写的。”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什么,在晦暗的烛影下,逐枫可以清楚的看见,那的确是那份诏书呢。那份由康熙亲自起草的诏书。
“呵呵,皇阿玛不会忘记了,九门提督隆科多是胤禛的舅舅啊,这侍卫总管张五哥,我可是他的恩人呢,皇阿玛,您觉得,胤祯他远在西北,有可能这么快回来掌握主动权吗?”既然已经撕破脸了,便没有了君臣父子的忌惮,他言辞犀利,咄咄逼人:“等这一天,我等了太久了,皇阿玛,您这皇帝,也做够了吧。”
逐枫深知在这个时候自己插嘴是最不明智的,她没有说话,只是在不经意间轻轻绕到了胤禛身后,一只手挪向腰间的匕首,看准胤禛松懈的时机,猛地将匕首抵住了他的腰。
“逐枫,你。”胤禛一惊,手中的诏书应声而落,已被康熙牢牢握在手中,瞬间撕碎。
逐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康熙,目光有说不出的无奈,与自己最亲的四哥哥闹到今天的地步,实在不是自己愿意看到的。却没有想到,胤禛愣了一会子,又笑了:“你不舍的杀我呢,逐枫妹妹,沐穹出关传信,可是危在旦夕啊。”
闻言,手不由得一颤,胤禛就势反身一握,将逐枫带到自己身前,寒光闪闪的匕首便比划在逐枫脖颈处,另一只手钳制住她的脖子,逐枫便疼痛的不能喘气。
“胤禛,你不要乱来。”康熙惊慌叫起来:“你若是伤了枫儿丝毫,朕决计不会饶你,你难道以为自己真的胜券在握,朕当政六十余年,即便今日死了,也会双目灼灼盯住你,也会让你付出代价。”
逐枫敛着唇瓣,咽喉被遏制着紧紧不能言语,而眼神中的酸楚和悔意却溢于言表,还有对胤禛的绝望与心灰意冷,种种情况,凄凄楚楚印满了眼眶。
“皇阿玛,您知道胤禛想要什么,十四弟已经回不来了,逐枫妹妹在我手中,您何不下就着胤禛给您铺设的,下了台阶来?我想,既然诏书被您撕了,就请再起草一封吧,我自然会放了逐枫妹妹的。”他奸笑着松开了遏制逐枫咽喉的手,但匕首仍旧抵住她的脖子。冷哼一声,从门外应声走入了隆科多,张五哥两人。
“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难怪刚才你没有半分的惊慌失措呢,是我太大意了不是吗?”逐枫自嘲道。
“你不是大意,而是到底是女孩子,心太软,要弄权,就要做到没有心,没有肝。”胤禛道,“皇阿玛,这一点,我绝对会比任何一个皇子都做得好,您说对吧?”
康熙久久未语,任由张五哥铺上纸墨。
“皇阿玛,胤禛知道自己书写的诏书是无用的,只有皇阿玛亲笔方才作数呢,我素日知道皇阿玛有多疼爱逐枫妹妹,既然如此,那么今日皇阿玛就证明一下,可好?”
康熙凝眸看着他,目光说不出的令人心寒,胤禛的笑容也渐渐凝固,但握着刀柄的手却没有丝毫颤动:“皇阿玛该知道,这刀是您亲赐逐枫的,足够划破犀牛皮,逐枫妹妹的脖子,可是纤弱的厉害。”
康熙闻言,呵呵大笑:“朕养育的好儿子,好儿子啊。原来如此,胤礽,胤褆,胤禩,哪一个都比不得你会使手段,耍心眼呢。好,你不就是要这个皇位吗?朕给你,朕知道,你会做一个好皇帝,朕也知道,你不会放过你的兄弟们的,你给朕记住了,但凡伤他们一个人,便是给你的罪孽又多添了一项,朕在阴间也会让你遭天谴的。”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儿子说出这样的话,真的不由不让人惊心动魄。
康熙猛地执过笔,一蹴而就,胤禛手中的匕首也就此落下,满脸笑容握着康熙亲笔书写的遗诏,上面的字迹如同他的狞笑一样狰狞可怖:“传位雍亲王皇四子胤禛!”惊天动地,一声霹雳方淩。“皇叔。”逐枫一下子就脱离他的掌控,扑到了康熙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