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炫丽惊险的厮斗,终于进入了尾声。
群雄都看得呆了,林遵扶须长叹:“两个女娃娃打斗,竟能战出如此声势,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
众好汉尽皆叹息附和,显然在他们眼里,这场比斗已经结束了。
但宿金娘并不这样想。
她跪了有半柱香时间,以枪杆作支撑,缓缓站立起来。
她脸色苍白如纸,神情落寞之极,一瘸一拐的走向郑天寿。离得近了,才看清她右膝鲜血淋漓,皮肉都已磨烂了。
陈丽卿犹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巍峨高山,横亘在她道路的前方:“你已败了,还纠缠什么。”
宿金娘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丢掉已不堪用的火尖枪,一边挺直腰杆一边轻笑道:“我不是来和你一决胜负的,我来梁山,是要带我夫君回去成亲。”
陈丽卿见她如此刚强,不禁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姻缘之事,强求何益,你还是回去吧。凭你的相貌武艺,何愁找不到个如意郎君。”
“可惜一个女子,一生只会爱上一个男人啊。”人字才落,宿金娘身如电掣,企图硬抢出一条道路来。
陈丽卿见她是空手,便把梨花枪丢在一旁,飞起一脚踹向她小腹。
这一腿并不甚快,以宿金娘的身手完全可以避开。但她似乎已不愿再躲了,头前身后,直挺挺的迎向了这势大力沉的一脚。
只听得一声闷响,她仰面朝天,缓缓的向后倒去。一口鲜血如梅花般在檀口绽放,隔空四溅。
郑天寿咬着嘴唇,就要冲过去阻止这一切。
王伦伸手拦住了他,沉声道:“你这时出去,置丽卿于何地?她可是在替你出头!”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我梁山一没有以多欺少,二没有倚大凌小,两个女子单挑,胜负各凭本事。你此时出去,却是要站哪一边?”
郑天寿一时被话逼住了,平日极伶俐的一个人,此时无所适从,呆立当场。
李宝暗中推了王庆一把,指了指地面,只见她右脚踏过的地面,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看来除了膝盖,她右脚也伤得不轻。
宿金娘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她的脚步虽然趔趄,却一步一步踏的很稳。
陈丽卿咬了咬牙,狠下心喝道:“别再来了,此路不通!”
“啊!”宿金娘大叫一声,一拳击去。
二女赤手空拳,又斗作一团。不过这时的厮打,和斗枪时已截然不同了。膝伤、脚伤、手腕伤极大的制约了宿金娘的动作,她的心神也乱了,出招虽狠,失于莽撞,两个照面下来连重心都控不稳了。
闷响声连连,不移时,她小腹、肩膀、大腿尽数中招,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已无法站定。
陈丽卿连打了十多拳,倏然一脚,把她踹出去三四米远。
两个膝盖重重的磕在了地上,她努力昂着的头颅,也无力的垂了下去。
“不要来了啊!”陈丽卿的眸中泛动着晶莹的泪水。之前那场斗枪,她战得酣畅淋漓,好不痛快。现在她却不愿继续打下去了。
不过是个痴情的女人罢了,何苦定要斗个血肉横飞。
宿金娘努力的抬起了头,双腿歪歪扭扭的支撑着身躯,勉力站立起来。她双手向前虚张,嘴角挂着一抹孤傲的微笑,颤巍巍的说:“还没完呢。”
尖啸声中,她仿佛一只扑向烛火的飞蛾,倾身一纵。这一刻她身前空门大开,毫不设防。
陈丽卿紧咬着嘴唇,鲜血从唇角流淌下来,犹不知觉。她突然狂吼一声,粉拳如流星般砸向了宿金娘的面门。
“不!”郑天寿一把推开王伦,疯了般扑了上去。
一声沉闷的响声,仿佛战场的鼓声在众人心扉敲响。
陈丽卿的拳头擦着宿金娘的鬓角斜飞了出去,宿金娘的拳头则是稳稳轰中了陈丽卿的面门。
这一拳打得太正太实了,纵然宿金娘的气力已所剩无多,仍是将陈丽卿击飞出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陈丽卿在关键时刻调整了出拳的角度,从摆臂的一刹那,她就是冲着空气出的手。
击倒陈丽卿之后,宿金娘也踉跄着摔倒在地。
能够支撑到这一步,她已赢得了梁山群雄的赞叹。需知她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千金,今日之前,可能从未遇到过什么挫折。人需要从挫败中成长,从绝望中寻求勇气,没有人天生就是百折不挠的勇士。
这一战她已倾其所有。
王庆侧头对李宝说道:“把她带去山寨,交给我爹和惜春诊治。这拼得太凶了,除了皮外伤,可能还受了挺重的内伤。抓紧治疗,别留下什么隐患,哎,挺好的一个女子。”
李宝面容肃然,缓缓的摇了摇头,沉声道:“她还没放弃。”
“什么?”
宿金娘还没有放弃。
她沾满鲜血的双拳,死死的按着大地,皮肉都翻烂了,地面更是被她按出了两个圆坑来。她一点一点的弓起双腿,弯着腰,流着血,摇摇摆摆的向前迈出了一步。
她佝偻的身躯,全不似之前那标枪般笔直的少女,每走一步,她都要停顿片刻,大口大口的喘息。左眼中了陈丽卿一记重拳,鲜血迷了明眸,再睁不开了。靠着一只右眼,两条颤抖着弯曲着的腿,她一步步艰难的走向人群。
她知道前面立着的是谁,林遵、杨金豹、林冲、鲁智深,还有梁山泊主王庆,比之年幼的陈丽卿,这些驰名江湖的英雄,肯定更难应付。
可她全不在乎,只要腿上的筋没有折断,血没有流干,她便不会停下行走的脚步。她离着她深爱着的那个男人,越来越近了。
王庆望着那孤独坚强的少女,心都为之碎了,不由自主的侧开半步,放她走了过去。
一众好汉纷纷侧身避让,给她让开了一条笔直的道路。
只有王伦不解风情,寒着脸卷起袖子要去阻拦。李宝一把揪住他衣襟,手腕一抖,便把他丢到了三四米之外。
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她终于走到了郑天寿的面前。
桃花女更红了,从前红的是衣,如今红的是血。
她伸出手,轻抚着郑天寿的脸颊,微笑着说道:“我以为能追回你的,我以为你只是赌气,心里其实是欢喜我的。你知道么郑郎,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以为你喜欢我的日子。”
郑天寿木然望着面前的少女,曾经的她飞扬跋扈,动辄就要打人,那刁蛮任性的样子让他深恶痛绝。可现在,她脆弱的一触即倒。郑天寿从未想过,这个高傲的少女也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
“跟我回去成亲吧,郑郎。家里把喜贴、嫁妆都准备好了,新房也打扫干净了,阿爹给我做了一身美美的嫁衣,就差你这个新郎官了。”
她一边碎碎的念着,一边伸手扯拽郑天寿的胳膊。
但她已是强弩之末,连三岁孩子也未必拉得动,又如何扯得动一个强壮男子。
拽了半天,郑天寿纹丝不动。
宿金娘的眼泪终于决堤,泪水涔涔流淌到她洁白的脸颊上。
“我终于来到了你的面前,为什么,却感觉比从前离你更远了。”眼泪一旦涌出,便再也无法停止。
郑天寿逃婚时,她不曾哭过。斗枪失败时,她不曾哭过。身受重创时,她也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那时她尚可欺骗自己,只要追到他面前,就能让他回心转意。
如今她来到了郑天寿的面前,便再也没有理由欺骗自己。她终于无法再逃避这个冷酷的事实:他不爱她,更不会娶她。
唯有一切希望都破灭的瞬间,悲伤才会逆流成河。
李宝伸手擦了擦眼角,喃喃说道:“这风可真大。”
王庆瞥着他泛红的眼眶,出奇的没有讥笑。因为这一刻,他也已热泪盈眶。
北风不解风情的呼啸着,湖水被吹起一串串的涟漪。
大地一片静谧,只剩下女人断断续续凄伤的哭泣。
就在人们感伤不已的时候,郑天寿忽然伸出右手,轻抚起宿金娘的面颊。
“金娘,我不会和你去的。”
宿金娘的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下,身体最后一分力气也似被抽走了,虚脱着跪倒在地面上。
“你能留下来吗?”
郑天寿略带颤抖的声音,犹如音乐一般流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宿金娘仿佛定住了一般,呆呆的望着他,哭声也戛然而止。
过了良久,她才痴痴迷迷的叫了声‘郑郎’。
郑天寿泪流双颊,轻轻环抱住她,贴着耳垂柔声说着‘对不起’,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王伦捂着老腰,摇摇晃晃的走过来说道:“不妥,不妥……”
王庆怒了,回头大喝一声:“就你事多,来人,给我拖下去打!”
李宝早就想揍他了,一把扯住就走,陈丽卿、杨再兴这伙年纪小的,不管不顾的就去围殴。
最离谱的是鲁智深也冲了上去,那钵大的拳头照着后背就是一通锤:“刚才不是你这厮拦着天寿兄弟,那女娃少受多少罪,现在有情人终成眷属,你又跳出来捣乱,不打你一顿,洒家难消心头之恨!”
王伦被揍得惨叫连连,兀自一脸正气的叫道:“我这也是为了山寨体统。鲁达,他们孩子瞎闹就罢了,你跟着掺和个鸟。你还和林教头八拜之交,怎么就学不到他半点稳重。”
王庆本来感动的泪眼蒙蒙,听了这话差点笑出声来。
不提这边群殴王伦,郑天寿与宿金娘紧紧相拥,哭得片言难发。
王庆叹口气,道:“天寿兄弟,快把她抱上船,送去山寨医治。”
郑天寿应了一声,慌忙抱着她往岸边跑,一众头领纷纷跟了过去。
王庆进了酒店,好生安慰了朱贵一番。老朱无端端的让人踹翻了,算是遭了一场无妄之灾。不过他心性极好,并不恼怒,只是和王庆笑谈这场姻缘,还夸赞宿金娘敢爱敢恨,武艺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