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远细看,只见她婀娜身段,体态曼妙,怎不是她?原来这女子正是郭人彰胞妹俪如。她闻听哥哥遭遇不测,即忙骑了骏马,策足奔来。她本世家小姐,纵马本是娱乐之技,一路狂奔也不知道绊了几绊,跌了几跌,伯远远远望见,便向她呼喝,许是离的太远,竟没有回应。走得近了,伯远才看清脸面,衣衫还是那般合体,却不见了往日齐整;模样还是那般俊俏,却平添了许多风尘;既是心疼,偏生怜爱。俩人合计一番,才知战场瞬息万变,前线难得医治,郭统领早已往后方撤去。此时阵局已乱,伯远极目远眺,但见一兵甚是面熟,竟是郭人彰亲兵庞艾国,三人凑作一伙,往郭统领处疾奔。
不出数里,三人已径至郭统领处,一路走来,旌旗弥倒,流血漂橹,俪如见了连连作呕,伯远不得不好生安抚。此时,郭统领处已人人掩面、个个强欢。俪如策足疾进,只见兄长直挺挺平躺床上,面色铁黑,血色笼身,却已是奄奄之状。“哇”的一声,俪如嚎啕,泪珠盈眶,热辣辣的滴了下来,郭统领强睁圆目,呜咽着:“你们……你们来了。”本欲说些什么,却已是有心无力,歇了一会,又努力睁了睁眼,伯远知道情况已是不妙,忙趁近身。郭统领道:“我纵横沙场二十载,你却是……是我难得的弟兄,本来……本来想带你争一端富贵,可惜……可惜没机会啦。你……你不会怪我吧?”郭统领言出肺腑,强攥的眼泪早已“嗒嗒”而下,连连摇头道:“你多心啦,你多心啦。”郭统领又道:“让俪如凑近些。”俪如凑近前来,“哥,您说。”郭统领道:“伯远,你也知我只有子修一儿,如今尚在安庆前线。我这一去,只苦了我妹俪如,为兄有一请求,烦你送俪如回湖南老家,可好?”此时郭统领已是进气少而出气多,他紧攥伯远右手,目光中甚是期许。伯远使劲点点头,再看时,郭统领已撒手西去,屋中人人悲恸。
郭人彰既卒,朝廷封赏功勋,追封正一品提督,谥忠勇;恩准其子子修扶柩南返,以示皇恩浩荡;另赏赐白银、绫罗等数,暂且不提。子修闻得父亲噩耗,心痛万分,辞了长官,星夜往天京赶来。
既受了俪如又是个女儿人家,这两日里亲友祭拜,仪仗法事,诸般繁杂,实非俪如一个女儿家能应付得来。伯远与郭人彰身前既有金兰之义,又受了义兄嘱托,日日忙碌,事事尽心,自是不敢丝毫怠慢。只是郭人彰既已追封一品大员,其时皇恩又盛,富贵人家又尚排场,出丧之事断不能办得草草,伯远、俪如皆不敢自专。到得第三日晌午,忽听门僮回报,“子修少爷回来啦。”连日来心中苦闷,听得子修归来,俪如自然欢喜,嚷着便要去看。未及出门,只见一男子已快步走进灵堂,朝郭人彰灵位纳头便拜。结识以来,虽常常听郭人彰提及,但始终无缘得见,只见他周身素篙,面带风霜,想是连日策马疾驰疲累了的。常听郭人彰说子修与俪如同岁,只是岁月稍大些,伯远瞧得出来,大哥待儿子还是极严的,礼数周到,持重老练。拜过父亲,又与亲朋寒暄,俪如也赶了过来,叙述一番,便回屋商量后事。
俗语说,但有梧桐树,不愁凤凰来。郭家随行家属虽少,但姻亲故旧、僚属藤附却是颇富,每日里张灯搭彩,排宴设席,打卜祷祝,奏乐和声,竟比平素还忙上几分。子修是个有主见的,席面吹打都甚好办,只是日下战火烽烟,南北之路甚不顺畅,想要副好棺木着实不易;又兼人口流失,那三十六名抬棺之人找寻也难:模样标致的没才情,有才情的缺气力,气力大的太莽撞,不莽撞的短言语。只这两件,一时手足忙乱,没有主意。
众人正犯难处,只见一个小吏凑近耳边,跟子修私语一番。子修令众人退去,单留这小吏商议。小吏忙上前请安:“将军,下官有一去处,那里定有您应取之物。”子修素性忠孝,今又升了三品参将,更怕丧礼失了体面,叫人褒贬,小吏这么一挑唆,便也顾不了后果,点起亲随,便随小吏而去。子修虽对天京生疏,但行伍之人,方向却辨得极准,你道咋的?去得不是别处,就是洪秀全之天王府邸。原来这小吏也非等闲,他姓甄名平,本是广西桂林一泼皮出身,偏逢遇上天国起势,便伴随洪秀全左右。天国分封极盛,天王洪秀全见甄平鞍前马后,年岁深久也就有了感情,便也下旨钦封平王,虽称“平王”,实则尽干委曲之事,平日里撺掇天王靡费杀生,享乐贪杯,偏生酷爱显摆本事,竟狐假虎威在扬州监督军事,被清军捉了来。其罪滔天,按律当诛,只是当时天国架子尚在,朝廷怀柔,他又阿谀惯了的,竟改换门庭,做了清廷小官。这种人最会反转风舵,眼下天京已破,忧恐清查倒算,坏了性命,便又生出攀附郭家之念想。
却说天京刚才被破,此时城内尽是断壁颓垣,火光朽木,早不复昔日繁华:街头商铺,门业凋敝;城邑百姓,鸟兽状散;抑或偶遇人烟,不过是三两清兵押送的天国兵勇,或叱喝呼号,或趁火劫掠,或追赶驱逃,或人散亲离。那满院宫娥,六部廷官,素日作威作福的,却是一个不见,一会说幼天王洪天福贵已逃了出去的,一会说遇伏身故的,也有说隐姓遁名的,也有说潜入空门的,流言四起,只能是将信将疑,便如个没头蝇虫般乱撞。原来这洪秀全已死去两月,便将这天王宝座传于幼子福贵,只是洪秀全爱溺过分,便在福贵前加一“天”字,全名唤做“洪天福贵”。
这甄平对天国皇宫了若指掌,一路委蛇而行,须臾便到了内库。这内库以往链栓锁拷,守备森严,此刻却是门开索失,各色物件落了一地。一行六人进得库来,只见其宽达三丈,丈二来高,里面幽深,足足走了一炷香时间,大家翻检个遍,却是不见所寻之物:盛金银的,金银尽去;放翡翠的,翡翠匿踪;旁落里各色木料、香料倒是不少,许是清兵搜索时遗落下的。众人正纳闷间,甄平又带大家寻了一处,原来这里面巷巷沟通,洞洞连接,真是个拒贼藏宝好所在。大家跋涉一番,见一密室,举炬察看,上书“极乐宝地”四字,甄平欣喜,呵呵乐道:“便是此处”。打开查捡,珍异木料,目之不暇,岭北高丽的铁木,南疆暹罗的沉香,西域出产的胭脂,远洋舶来的彩檀;又有一木,扶之细腻,叩之声鸣,掂之不沉,烧之不裂,众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也不知其名讳称号。翻看注释,才知此木唤为“凤凰”,原产昆仑绝域,百年长一寸,千年难成林,好人用时延寿,冥间亦可还魂。六人取了木料,小卒又取了散落珍宝不少,这才离去。
棺木之事已解,抬棺之事尚悬。原本这洪秀全素乘八十八人大轿,甄平便打了主意,只是目下宫中人尽,该当如何处置,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