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供给拖了又拖,不觉枝桠泛黄,已进入仲秋季节。传闻罗刹既占伊犁,复指迪化,天山南北,人心惶惶。左大帅屡表朝廷,但朝政用度颇靡,新疆用兵一项,预算只是有的,可惜迟迟兑现。所幸江南战事顺利,今日安庆克复,天京被破已在眉睫;只是不时传言屠城杀降之事,伯远听闻心情悲恸。与俪如小姐邂逅以来,已愈旬月,俩人倒是颇为投机,技巧机杼,时政风情,俩人无所不谈。伯远每每念及,许是序齿男女经历相若,故而心生通病之怜;其他方面,他却是不敢多想,也不愿多知,自己不过七品小兵,想要论谈姻缘之事,品级不够,家事又差得太多。若是自己不去新疆,耳闻目睹,倒是甚好;有时又想倘或混个出人头地,那时自然可以举案齐眉,甚是美好。这份心思,俪如貌似也有所觉,只是俩人偶有试探,微微深入便旋即退缩。
中秋又过三旬,清兵入疆之事终于有了定数。军中初时纳闷,后来听得入疆一应粮饷皆出自左大帅之手,众人又增狐疑,只是当兵吃粮,待得久了,大家也便无心再嚼舌根、一心去安排赴疆之事啦。别离之事,伯远不知如何与俪如说起,心中闷闷,便去找寻学堂严师傅。严师傅姓严,名凌,字传光,侯官人氏,四岁时作史《咏荷》,时人称为神童,到得十五岁,便中解元,一时成为乡邻美谈,只是后来针砭时世,朝廷视为洪水猛兽,无奈之下只得漂洋出海。幸而天下大赦,他便潜了回来。年虽不大,历练却丰,前年《海图方略》一书出世,朝野勋贵无不侧目,王孙世爵,邀作上宾。只是这严师傅历经这许多变故,早已对仕途心生厌倦,在此间作一先生,教书授业为生。伯远向学心诚,严师傅也十分喜欢,故而两下欢喜。
这日兵事甚急,众人也无心求学,偌大个学堂竟空无一人。见虚掩着门,伯远便叩了三叩,严师傅推门见是伯远,心中甚喜。俩人略叙寒暖,便即转入正题。严师傅许是看出伯远今日之异常,问道:“贤弟,怕是为罗刹侵疆的事苦恼吧?”伯远不答,只是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严师傅心如明镜,“那定是为军中的传言的事了。”言一甫出,伯远连忙问道:“师傅怎么知道的?”严师傅略一颔首,却是岔开了话题,“你知道郭都统进来在忙些甚么?”伯远又摇了摇头。
严师傅所说郭都统,乃是伯远之义兄郭人彰。其时南方战事惨烈,郭人彰帅兵出井口,略鄱阳,因功累进已升为从一品。只是一来郭人彰沾了太多太平军将士鲜血,二来俪如的关系,三来不想介入军中纷争,故而这段时间以来,郭人彰虽有心提携,伯远却是敬而远之。种种情状,严师傅自然是晓得的,续道:“近来江南烟土买卖猖獗,你可知道其中因由?”言未甫毕,伯远便是一怔,“难道,难道……这与郭都统相干?”严师傅心中澄亮,道:“毋论八旗、绿营,军中上下,哪个不是如此,岂独一郭人彰耳?偌大清廷,现在已分拨不出百十万劳军之饷,亿万人众,当下已难凑足百十万可战之兵。上至军官,下至兵伍,能卖官的卖官,能抓丁的抓丁,万里江山,已是满目疮痍。”闻听此言,伯远不愿信,却又不敢不信,呢喃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严师傅耷拉脑袋,适才之填膺义愤早已烟消云散,“难呐。”这一声“难呐”,真真是叫人绝望,叫人神伤。
他又续道:“五年前英法美俄照会朝廷,东北已失;新疆之地,实是不能再失的啦。光复新疆之粮饷,朝廷不过开个空头支票,实是左大帅找列国洋行筹措的。”初时伯远甚是奇怪,经这么点拨,心里倒是如明镜一般。赴疆之兵,实难寻觅,一应粮饷,更是难见影踪。江南丰饶,本为清廷财赋重地,但十几年来兵连祸结,毋论谁是谁非,已成人间炼狱,怎地一下子就齐整了粮饷,满员了兵伍?伯远不敢再想,抑或是不愿再想,洋人重利,十余年来趁中华内乱赚足了银两,如此多事之秋,能不盘剥?当下辞了严凌,退了出来。
正欲拔足,郭人彰座下亲兵尚崇国闯了进来。伯远甫到之时,尚崇国便伺奉左右,虽谈不上熟稔,两人却也相知。但见尚崇国气喘连连,显是有要紧之事,未曾施礼便呼呼说道:“把总,郭都统性命堪忧,都统着我寻你。现在……现在在……文华门外。”再行细问,一颗火弹砸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在尚崇国左近,他当场晕了过去。伯远不敢久呆,托付了尚崇国,只身骑上骏马,飞驰而去。
原来这天京南抱群山,北带江水,乃兵家所言之绝地。其时,太平军势已颓,国灭在旦夕之间,攻灭天京的战斗便在此时展开。从署及秋,长江沿线,钟山腹地,太平军据点频频易手,到这时只剩孤城天京一座。郭人彰乃前敌统帅,这日文华门已被撕开,湘军入城已在近前,郭都统心中欣喜,亲自前往阵地察看,不料太平军暗施冷枪,反被算计了去。其时激战正酣,统帅负伤竟顾不得睬,只有亲兵护送至文华门外。有诗云:二十年来著功名,荆湘隆起复转空。沙场百炼东南定,欲载功勋永传闻。天京将破勋将授,怎料平地履风波。但愿人生重来过,不慕浮华不争头。又有人云:清官难笃,良将难修。武穆青冢有谁瞧?也曾清高,也是奉公,吃穿用度从何出?朗朗晴空能几何,天昏地又暗,怎得一刻海晏河清?伯远一路上思虑千万,愁绪杂错,不觉已过了玄武,径奔至光华门外。
此刻光华门外矢如雨下,滚木雷石,火铳鸟炮,声雷阵阵,火光冲天,却迟迟不见郭都统身影,正踌躇间,却见一女子步履焦灼,在黑压压的战阵中煞是惹眼。毕竟不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