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玉鼎山。
同尘观的旧址上早已是杂草丛生,早已不复当年的盛状,残垣断瓦之间,卫墨安静的矗立着,近乎与这里破败的一切融为一体。
曾经的元炁宗山门盛极一时,领袖群伦,纵横江湖两百余年,可再多的盛名荣耀,最终也只得变作满目狼藉的废墟,同化为苍茫天地之间的一抔黄土。
猛然间,罡风扑面,卫墨只感觉整个旧址为之一震,下意识抄身掠起,运足周身真气反身一掌,立时间气浪如海啸山呼,卫墨生生倒退了三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师兄便是这样急着想要取我的性命吗?”卫墨强行压制住丹田里翻涌的真气,试问这天下还能有谁能在武功上胜过卫墨,除了鹿玙之外怕是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你这个欺师灭祖的东西,还有脸面到这玉鼎山来么?”鹿玙一脸怒容,因为方才提气登山的缘故,面颊略有些涨红,“我原本以为你被大夔的皇帝害死了,还着实为你伤心了一场,却没想到这竟然是你的金蝉脱壳之计。”
“我在信中已向师兄言明了一切,今日既约师兄到此,自然是任凭师兄处置。”卫墨说完俯身跪地,“但无论怎样,元炁宗毕竟是毁在了我的手里,只望师兄念在同门一场的情分上,再听我说上几句。”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么多年以来,你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鹿玙指着卫墨,“不说别的,就直说那靖国公府萧家,世代忠义,满门英魂,竟被你害到如斯田地,到最后,你还要让那小侯爷替你背负屠灭元炁宗的恶名。从小到大,师尊教了我们那么多圣贤道理,你竟全然忘记了。”
“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卫墨神情恳切,“如若不然,师兄何以会放弃帝都转攻蜀州,然后得来如今这样的大好局面。”
“如此说来,我还要替东南两境六十余万义军兄弟谢谢你了。”鹿玙拂袖怒视。
“我知道师兄恨我,我本也没打算奢求师兄的原谅。”
“你若尚存一丝良知,今日便自戕于此,也算是祭奠掌门师尊与山门里那些惨死的同门了。”
“我既已将全部因由向师兄和盘托出,这条命自然便交到了师兄的手上。”卫墨平静的说道:“我知道自己这一生罪孽深重,也辜负了元炁宗的百年声名,只是师兄可曾知道,你才是应该入朝试炼的那一个,可却因你只能做盛世之臣,便将我派到了那波谲云诡的所在,师兄一直以为是我把这大夔的天下搅扰的分崩离析,我自是不敢否认,可若没有师尊的这番筹谋算计,又何以会酿成今日的结局。”
“你在说什么?”鹿玙皱着眉头。
“师兄怎么还不明白。”卫墨惨淡的一笑,“这天下大乱,本就是师尊想要的。”
“休得胡言!”鹿玙挥手,一记耳光重重的落在了卫墨的脸上,霎时间留下一个眼红夺目的手掌印。
“师兄不信便不信吧,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卫墨缓缓起身,揉了揉被地上的碎石硌得生疼的膝盖,“至于元炁宗的那些过往,师兄少知道一点便也少一分背负。”
卫墨挺了挺身子,方才那一个巴掌已经算是他作为师弟的全部礼数,他本不欠鹿玙什么,即便是元炁宗山门被毁,那也是有许许多多不得已的缘故。
“关于《归元诀》的心法总纲,师兄想必是都看过了吧。”卫墨依旧平静的说着,“总纲当中也都写明了,只有你我二人将功力融入一人之身,才不会在知天命之年散功暴毙,更能将功力臻至化境,自此纵横江湖。”
“所以你约我来此,是为了夺我的功力么?”
“师兄这么想,也未免太看轻我了,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知道情义无价,更非富贵权势所能比。”卫墨也能理解鹿玙为什么会这么想,自然也不会生气,“更何况总纲里写的清清楚楚,若要想将两人功力融为一体,不仅需要两人功力相当,更要受功者自废武功,传功者方才能将毕生功力传到进去,我若自废武功,师兄又怎么可能把功力传给我呢?”
“若按你的意思,难不成你还要把毕生功力传给我了?”鹿玙不置可否。
“只要师兄答应我与大夔朝和谈,接受朝廷的任职封赏,辅佐新君,延续大夔朝的万世基业,我便将这毕生功力传给师兄。”
“你是说,新君?”鹿玙听到要与大夔朝和谈,本要打断卫墨,却听到卫墨竟然要他辅佐新君,不由得惊诧万分。
“陛下已在显德宫中自溺身亡,不日中宫沈皇后便会带着太子返回帝都,我知道师兄在此之前曾与沈皇后有所联络,若非如此沈皇后也不会被陛下打入冷宫了。”卫墨说道:“太子是陛下唯一的血脉,又是中宫嫡出,继位名正言顺,但太子毕竟年幼,虽然沈皇后母家凋敝,但唯恐重蹈前朝覆辙,统帅朝臣,匡扶社稷的重任也只有师兄才最为合适。”
“你……究竟……”
“师兄是想问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么?”卫墨的目光扫视过眼前这破败的一切,他自然不能跟鹿玙解释掌门师尊为情所困的过往,更不想说这不过就是自己一时意气的报复,这人世间本就有许许多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更不能去解释的,只能由着自己的心,做了便也是做了,没什么可后悔的。
“这不过就是我们元炁宗历代掌门弟子的宿命罢了。”卫墨说的淡然,只是他心里苦恐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人懂了,他本也不奢求什么人会理解自己,若是真有怕也只会是被自己害到家破人亡的萧逸辰了吧。
“什么宿命!”鹿玙不解。
“师兄也不必困扰,得了我的功力之后,你自会长命百岁的活着,只是……”卫墨顿了顿,“只是师兄此后切莫再将这《归元诀》传给后人了。”
“你把话说明白!”
“师兄不必追问了,我连这条命都能给你,那些原由自是不想再让你背负,这便是当做你我二人之间的一个约定。”卫墨看着鹿玙,这一刻他的神情超脱而释然,终于使放下了压抑了许多年的重担,就连心境也愈发开阔了。
或许到了这一刻卫墨才开始明白,为什么历代元炁宗掌门弟子试炼之后,都是入朝试炼之人将毕生功力传给了入江湖试炼的那一个,因为对这些入朝试炼的掌门弟子来说,固然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不堪与黑暗,但在他们的心里终归是有希望的,这种希望是将整个天下寄托于晨昏定省的坐朝,年终岁末的祭祀,与一代又一代的传承里的,在他们看来,这所谓的牺牲不仅仅是将一个小小的元炁宗延续下去,而是将天下万民所祈望的盛世清平延续下去。
七日后,鹿玙将卫墨安葬在玉鼎山半山亭不远处的一棵老松旁,在坟前鹿玙将《归元诀》的心法总纲一页页撕下烧掉,仿佛是在告诉卫墨,自己会遵守对他的约定。
山脚下,自有义军之中的亲信之人带来了朝廷想要和谈的书信,鹿玙将最后一页也扔到了火堆里,轻轻的摸了摸身前的墓碑,回望不远处的半山亭,恍惚间又像是见到了当年两人下山时的景象,无数的回忆涌上心头,就像是这么多年的跌宕流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一般,只是此时的心境却早已不似当年那样的单纯,对于卫墨自死也未曾吐露的秘密,鹿玙深信这其中自有他的苦衷,但不管怎样,卫墨已然是将他所有的一切都交托给了自己,无论是这破败的天下亦或是混乱的朝局,还有那元炁宗的百年声望,或许还有更多,但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鹿玙都已然下定了此生都从未有过的决心。
西蛮,海格部。
萧逸辰坐在床边,抱着刚出世的女儿,守着一旁的格桑公主,自是有说不出的欢喜。看着这新生婴孩的一啼一笑,都能牵动心底里最柔软的角落。
“夫人,辛苦了。”萧逸辰把孩子轻轻放到格桑公主的枕边,拂过她额头被汗水打湿的发丝,眼里满是动人的爱怜。
“侯爷说的哪里话。”格桑公主微微一笑,似是有万般柔情。
自从离开显德宫之后,萧逸辰便以照顾格桑公主生产的名义从海格主君那里请辞,这本也是萧逸辰与卫墨最后的约定,卫墨情愿献出毕生功力,自裁谢罪,了却靖国公府的大仇,而萧逸辰自此抽身退步,再也不插手海格部东征的事宜。其实萧逸辰自己也明白,他先是助海格主君一统西蛮各部,后又一招毁了界牌关天堑,扫清了西蛮联军东进的最大障碍,至此两件大功,便足以在西蛮扬名立万,但萧逸辰又深知功高震主的害处,想当初那偌大的靖国公府最终也难逃猜忌,最终全盘倾覆,现如今萧逸辰独自一人在海格部,或许海格主君出于对萧逸辰的欣赏,委以重任,可他的那些儿子们断然不会容忍萧逸辰一个外人在海格部做大的,长此以往难保不会招来杀身之祸,莫不如就此丢开手,也求得个余生安稳。更何况他对格桑公主还心怀一丝歉疚,怕也只能用余生的呵护体贴来慢慢偿还了。
两人兀自甜蜜之余,却有人急匆匆的闯了进来,对萧逸辰简简单单的行了个顿首礼便忙不迭的说道:“侯爷大事不好,大夔朝新帝登基,太后沈氏临朝,力主与东南义军和谈,那沈太后似是对鹿玙十分倚重,已拜鹿玙为骠骑大将军,都督天下诸兵事,怕是不日就要与我们西蛮开战了,主君让我请您尽快返回凉州,共商战事。”
萧逸辰见来人是海格主君近身的亲卫,是能在沙场上性命相托的亲近之人,便也直接说道:“你且回去转告主君,只要他好生约束手下,守住凉州与肃州,不随意出兵寻衅,三年之内朝廷绝不可能向西蛮用兵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只需要按我的话回禀主君便是。”萧逸辰说的笃定,又对着一旁略有焦急的格桑公主微笑着摇了摇头,似是让她安心,打发走了亲卫,格桑公主到底是耐不住性子,扯了扯萧逸辰的衣衫,问道:
“侯爷为何如此笃定?”
“两方议和不久,但毕竟内乱放歇,民力民生都尚需修养,鹿玙虽有沈太后信任倚重又升官拜将,但终归是朝堂新人,若想统摄朝局,用兵如指,还要与那些老臣周旋好一阵子,又如何能腾出手来向西蛮用兵呢。”萧逸辰说完用手刮了一下格桑公主的鼻梁,“你呀,还是多想想自己的身子要紧。”
“那侯爷就不怕我阿爹生气么?”格桑公主不无担心的说道,“侯爷有那么大的本事,若是不得施展,岂不是此生憾事。”
“我现在最想要的本事就是……”萧逸辰坏坏一笑,伏身到格桑公主的耳边轻轻的说了几个字,立刻羞的格桑公主面颊绯红。
“想不到侯爷也是个不正经的。”格桑公主佯装嗔怒,心里却乐开了花,心里默默祈求这藏鞑天神庇佑,能让自己多生几个孩子,与萧逸辰平平安安的度过余生。
“格桑……”萧逸辰握住格桑公主的手,深情款款的注视着眼前人,“我这一辈子富贵权势,生死悲苦都算是尝过了,现如今只有你在我身边,我也没什么奢求的,你只记得,从现在开始,你若平安我便平安,你若喜乐我便喜乐,我愿用余生护你伴你,哪怕有一日你厌弃我了,我也会守在一个你见不到我的地方……”
还不等萧逸辰说完,格桑公主便已吻住了萧逸辰,那如樱瓣一般唇在萧逸辰的舌齿之间绽放成最甜美的花朵,让萧逸辰如痴如醉,流连神往。
“我又如何会厌弃你。”格桑公主看着萧逸辰,这一刻再多的话语都已融化在两人柔和的目光里,化作了无尽的爱慕与缠绵。
时光终会眷顾那些有情有义的人们,让他们在彼此的生命里都能刻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