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一声轻响,楚天赐回过身去,只见跟着自己的内侍已然昏厥倒地,还未来得及多说什么,便只见一丛黑影悠然聚合成人形,气息里少了几分凛冽的杀意,更多了些平和安稳的锐气。
“你是来杀我的?”楚天赐淡淡一笑,带着些许释然,就像遇见了等待已久的结局。
“我现在若真想杀你,根本就不会让你发现。”
夜幕里,萧逸辰缓缓露出身影,瘦削挺拔,那一双水润的眼眸里,敛藏起了无尽的沧桑与悲寂。
“你现在是有本事的人了。”楚天赐叹着气,“连界牌关都能被你毁了,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的,想必海格主君定然对你赞赏有加了吧。”
萧逸辰冷着脸,他与楚天赐之间本已没有什么情分可言,又看到楚天赐现如今这一副落寞的样子,更是勾连起萧逸辰无数的伤心往事。
“你灭我靖国公府,我毁你大夔天下。”萧逸辰的声音很轻,轻到让人听不出丝毫情绪,“这本就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好一个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楚天赐苦笑,“就连你也想来看我的笑话。”
“难道你现在就没有丝毫悔改么!”
“悔改有什么用么?”楚天赐无奈的摊开了双手,“没用的,一切都没了,朕的一切都没了。”
“我还以你到了这显德宫会冷静些。”萧逸辰摇了摇头,“没想到还是这么冥顽不灵。”
“你以为是朕想到这来的么!”楚天赐的神情渐转凶狠,“还不是那帮老臣,他们从冷宫里请出了皇后,想要让皇后带着太子暂代监国之职,不日就要带着皇后太子返回帝都,他们把朕留在这显德宫里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谋朝篡位吗。”
“你终究还是逃不出权利的魔障。”萧逸辰突然间竟有些怜悯楚天赐,其实楚天赐本可以当一个好皇帝的,他有野心,有胆量,有筹谋,更有城府,或许这其中固然会有卫墨怂恿的原因在,可楚天赐若根本不是这样一个人,卫墨的那些打着家国天下幌子的算计又如何能这样顺利的实施下去呢?
“什么权利的魔障,整个天下都是朕的,谁也不能从我手中夺走……”楚天赐说到这里,竟像突然泄了气一般,可他毕竟是皇帝,即便没了最后的依仗,却依然还要强撑着,不肯让别人看轻了自己。
“就算这个天下是你的吧。”萧逸辰实在是不愿意再跟楚天赐分辨这个些,早在他重回帝都之时就曾跟楚天赐剖白过心迹,言明靖国公府之忠是忠于天下人之忠,只是这一人一姓之忠与天下万民之忠的差别或许那时的萧逸辰还未曾想清楚,可事到如今,萧逸辰早已将两者区分的明明白白,只是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大到足以让萧逸辰痛心疾首,追悔莫及。
“我今晚到这来见你,本不想与你说这么多。”萧逸辰看着楚天赐,眼神里没有戏谑,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仇恨与冷漠,只是清淡如水的看着楚天赐,就像看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你一直觉得这个天下是你的,可你若是一个心怀万民的皇帝,这天下是你的,与是万民的本也没什么区别,不过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楚天赐猛然抬头,就像一只穷凶极恶的野兽。
“因为用不了多久,沈皇后会带着太子返回帝都,之后太子登基,会遥尊在显德宫修养的你为太上皇。”萧逸辰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看着眼前那张近乎扭曲的面孔,萧逸辰能感觉到那种被强行按压下去的怒火,不过片刻之后楚天赐的神情渐渐转为平静,眉宇之间竟有一种顿悟般的舒展。
“若是太子登基,能保大夔天下得以存续,朕便是死又有何憾。”楚天赐凛然无畏,嘴角慢慢勾勒起一丝冷笑。
“你若能这么想,到真的不失一国君主的气节风骨,我之前倒是小看你了,只是你自己都说过,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了,想当初你不就是想让我活着,想让我生不如死么。”萧逸辰虽因楚天赐突然的变脸而略显错愕,只是他今夜本不是与楚天赐闲谈的,他要做的是奉还这些年所遭受的痛苦,任凭楚天赐说的多么动人,萧逸辰也绝对不可能心软半分。
“你想干什么?”
“其实都用不着我干什么。”萧逸辰轻描淡写的说道:“想想你是如何对待沈皇后的,现在你落到了她手里,她又岂会让你好过。”
“就凭那个勾结叛逆的贱妇,她敢杀我?”
“你怎么还不明白。”萧逸辰甚至都想走过去拍拍楚天赐的肩膀,“太子年幼,沈皇后若是动手杀了你只会对她声名有损,朝臣又会失了对沈皇后的钳制,等到太子长大成人,无论亲政与否,出于仁孝,也不可能做出杀父弑君这等有悖天理伦常的事情,所以,你不仅不会死,反倒能长命百岁的活着。”
“你……”楚天赐一时气结,指着萧逸辰,恨恨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折磨我了?”
“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让你在这显德宫里眼睁睁看着大夔朝赔金送银,割地求和更能折磨你呢?”萧逸辰幽幽的说道:“更何况自此之后大夔朝的所有兴衰荣辱,也都与你再也没有半分关联了,若败,你就要看着大夔朝的疆土被一寸寸蚕食,直到不复存在;若胜,你也要看着这大好江山尽数落入他人之手,还要受人摆布,直到寿终正寝,我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些更让你生不如死的了。”
“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恶毒。”
“恶毒么?”萧逸辰的神情依旧平淡,“这些还不都是你教我的。”
“也罢,也罢。”楚天赐转身面向湖水,这一刻月光勾描出他的背影,让人感觉无限萧索,曾经的一国之君,九五至尊,将整个天下视为囊中之物,却在最后落得一无所有。萧逸辰平静的看着这一切,他不想将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当做是一种理所应当的报复,对萧逸辰而言,早在界牌关被破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没有仇恨了,因为与可以预见的生灵涂炭相比,靖国公府的覆灭未免显得太过渺小和可有可无了。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楚天赐突然回头,这那一刻,时光似乎穿越回了多年以前,密云峰行宫里的某一个夜晚,被禁足在般若院的落魄太子在等待着外出游玩散心的萧逸辰回来分享他这一日的所见所得,只是那样的时光早已消失在日复一日的猜忌与防备里,而这一刻的楚天赐放下了所有的尊严与骄傲,一如行宫里曾经无比落魄的自己,而眼前的萧逸辰却还是一如既往,即便伤痕累累,即便满目凄惘,也依然会随着自己的心去做事,哪怕事与愿违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人活一世,有时候明白的活远不如糊涂的死。”萧逸辰顿了顿,看着楚天赐萧索的背影,强忍着心底里翻涌的情绪,咬了咬牙,说道:“可陛下愿意糊里糊涂的死么?”
萧逸辰把‘陛下’两个字咬的尤其重,这是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叫楚天赐‘陛下’了,就像方才在楚天赐的问话里,没有用‘朕’,而用的是‘我’。
“好啊!”楚天赐仰天长笑,一步步朝湖边走去,萧逸辰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拦,但终归还是缩回手去,看着楚天赐渐行渐远的身影,萧逸辰撩袍跪地,目送着楚天赐亦步亦趋的蹈湖而殉,当湖水没过楚天赐头顶的那一刻,萧逸辰重重的把头磕在地上,算是全了靖国公府最后的忠义。
“你终归还是心软了。”
卫墨从一旁柳树的阴影里悄然现身,这‘大幻亦真’的身法由他使来确实要比萧逸辰高明不少,就像是黑夜里的幽灵,静谧诡异,不带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难不成卫大人还真的以为我会动手杀了他。”萧逸辰依旧直挺挺的跪着,目光落在楚天赐消失的湖面上,“我靖国公府累世名节,这弑君之罪是万万不能承受。”
“不管怎样,小侯爷得偿所愿,还是可喜可贺。”
“得偿所愿?”萧逸辰转头看向卫墨,面色阴沉,“卫大人如此安好,我又怎么能算是得偿所愿。”
“小侯爷难道要反悔么?”卫墨神色一紧。
“卫大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楚天赐从皇位上赶了下去,你本可以亲手了结他,却把这机会留给我,当真是用心良苦了,我自然是要承卫大人的这一份人情。”萧逸辰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至于你我之间的约定,只要卫大人言出必践,我自然依约而行。”
卫墨走后,萧逸辰又在湖边伫立了好久,他的确想杀楚天赐,毕竟楚天赐才是害得整个靖国公府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但他的确也心软了,因为他看到了楚天赐最后的绝望,也知道对于现在的楚天赐来说,除了一死,已然没有了第二种选择。一如当年在行宫之时,萧逸辰毅然决然的将最后的活路留给楚天赐一样,这一刻,他也依然愿意让楚天赐走的明白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