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近郊,芙蕖山庄。
卫墨又一次伫立在池旁,夜色里幽静的荷池如无底的黑沼,那破败的枝叶像是惨遭吞噬的人的肢骸。
这一刻卫墨突然有些后悔当初的那个决定,倘若当初自己拦下了那双下毒的手,又不知现在的朝局会是怎样。
二品门下侍中如何,与中书令参总朝政又如何,就算有朝一日能统领朝局,也一样摆脱不了靖国公府。
大夔朝自武帝登基之初便定下了武不参政,文不掌兵的铁律,如今卫墨虽有了朝职但痛失影卫军可谓是伤筋动骨,萧泰然更是以太尉之尊躬亲巡边,以他原本在军中的威信,这一番纵然劳苦,可待回朝之时又有谁可以撼动,更何况在帝都还有刚被封为羽林都尉的萧逸辰遥相呼应。
到底还是太小看这靖国公府了,卫墨仰头望天,那一轮清冷的残月挂在夜幕之中,如锋锐的弯刀。
“卫大人来这是要抓我回去复命的么?”
夜色里,容慧公主又是一身素纱道袍,清丽妖娆,眼里藏不住的怨毒。
“没时间与你多说什么,赶快收拾东西,我送你出城,这一路上我都安排好了心腹手下接应你,直到你安全到达西蛮。”卫墨说的很决绝。
“那到了西蛮之后呢?”容慧公主陡然一问。
“我自有安排。”卫墨话不多说便一把握住了容慧公主的手腕,朝着内殿卧房走去。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容慧公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卫墨铁箍一样的手掌里挣脱开,手腕上五道指印嫣红夺目,“难不成今日登基大典上出了什么变故?”
“陛下敕令萧逸辰兼领影卫军。”卫墨顿了顿道:“估计用不了多久,你毒害先帝的事便会被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你便是想走也来不及了。”
“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兼领影卫军?”容慧公主不屑。
“就凭陛下相信他。”卫墨道:“更何况他身后还有靖国公府。”
“就算他兼领影卫军又如何。”容慧公主道:“当初所有的事都是我派人做的,影卫军中没有一人插手,便是查又能查出什么?”
“我既然能发现是你做的,萧家父子便也能查出是你。”卫墨语气低沉,“到时东窗事发,你必性命不保。”
“卫大人是担心牵连到自己吧。”容慧公主面容冷峻森然,“还要将我送到西蛮去?是为了你以后发兵西蛮找借口么?”
“你——”卫墨出手快若闪电,“我说过了,生平最讨厌别人猜中我的心事,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杀了你,在伪装成你畏罪自尽的样子。”
“你……你难道就……就不想知道那个秘密了吗?”容慧公主花容失色,瞪着惊恐的眼睛,“若……若我死了……普天之下便……便再没有人能告诉你……关于元炁宗掌门弟子如何继位掌门的方法了,真要是到了你与你师兄鹿玙只能活一个的时候,我倒是要看看你嘴里那些狗屁情义又能有什么用。”
“乖乖把秘密告诉我,我让你活着离开,否则——”卫墨手上猛然加力,容慧公主的脸瞬间变的酱紫。
“我说……说………都告诉你。”求生的欲望迫使着容慧公主使劲拍打着卫墨掐着自己的手臂,待卫墨松开手时,容慧公主简直有一种再世为人的错觉。
待容慧公主平复了片刻,在卫墨的逼问下,不得已只得将元炁宗隐藏了三百余年的秘密缓缓道来。
当初,大济朝开国高祖皇帝曾远征西蛮诸部,在途中曾灭掉了一个人数不足两千人的小部落,在他们的巫帐中偶然得到了一本记载西域秘术的古笈,那是一个名叫斯塞的小国的黑巫术,只能由本国的大祭司修炼。习练此功需要在每日正午,夜半时分吸食男女精血。高祖皇帝觉得此法过于淫邪,本欲焚之,但跟在高祖皇帝身边的一个孙姓小太监却动了歪心思,他在秘笈被置入火盆之后不久,趁着众人不注意用一本古旧的佛经替换,将古笈保留了下来。但秘笈前后多页仍被火烧毁,虽然字迹难辨可那小太监依旧如获至宝,日夜参习。
由于太监本是阳绝之人,再加上前几页或有缺损模糊之处,小太监阴差阳错却参悟出了此中精要,以阳绝之身修炼至阴心法,一时间阳绝阴转,阴极阳生,小太监自此神功大成,遂深得高祖皇帝重用,官至三品。但好景不长,随着小太监的功力加深,每至正午、夜半必定全身气血翻涌不息,只能靠饮血方能平复,从一开始的牛羊血再到鹿马血,以至于有一日小太监甚至不惜错手杀了自己府上的一个丫鬟,只为了饮血复元,看着惨死在自己面前的丫鬟,小太监陷入到了深深的恐惧当中,他担心自己现在得来的一切会因为自己无法控制的嗜血怪病而葬送,于是只得四处寻访高人。也是这小太监天性未泯,命不该绝,终于得遇乾阳山得道真人玉矶子点破其中玄机。
此西域妖法本是血炼邪术,需以男女精血融汇天地阴阳之气。小太监以阳绝之身修炼是为自绝己阳,修炼至阴,再以至阴真气催生至阳,自此阴阳共济神功得成,但太监自身阳脉已绝,原本由至阴真元催生出的至阳真气无法在周身游走,郁结于血脉之中,必定气血翻涌,只能靠饮血调息。小太监见玉矶子一语道破此中利害大为折服,当场立誓愿拜在玉矶子门下修习道法,化散自身至阳真气。后又两年,玉矶子以道家长生至理参悟此古笈秘术终有大成,将小太监所练之功命名为“归元诀”,取义‘归纳真元’之意,而后《归元诀》又在乾阳山传了两代,本代掌教真人门下有一道姑,道号拂云散人,经其半生参研,将这原本只能由阳绝之身修炼的神功不断融汇道家心法,最终分阳离阴,《归元诀》自此一分为二,是为阴阳两脉心法。而那拂云道姑更是仅凭阴脉心法便横扫天下,大济朝第四代皇帝济英宗亲下圣旨召见,拜以国师之礼。
后又一年,即济英宗宣德十五年,扫平西蛮诸部,一统天下,止战修兵。也就在这一年,元炁宗于蜀州玉鼎山同尘观开山立派,自此在江湖上横空出世,领袖群伦近两百余年。
而历代元炁宗掌门只收两名弟子,便是各授阴阳两脉心法,《归元诀》经历代道家得道高人真传,本是难得一见的神功,只是单练一脉心法不消几年便有小成,待修习得法,放眼天下也无太多敌手,但此功到底是脱胎于西域妖法,虽有历代得道真人倾心淬炼,但终究难掩其邪功本质,当初道家诸位真人本就修为精纯,《归元诀》两脉心法中的其诸多弊漏对其也不存在太大的影响,但若是从小修习此功,倘若天资聪颖,不出弱冠之年必定有所大成,此后纵横江湖,无往而不利,但若到了不惑之年,无论修习阴阳两脉的哪一脉心法,都会如当初的那个小太监开始嗜血好杀,解决之道便是两人必须将毕生功力融汇于一人之身,否则最迟不过到知天命之年,轻则真气逸散,真元耗尽,重则暴血而亡。
倘若其中一人得到了另一个人的功力,那便是阴阳共济,融会贯通,自此神功大成,臻至化境,与当初只修习一脉心法时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待真元融合完毕,被吸纳了全部内力弟子由于真元耗尽不出半年便会神竭而亡,最终留下的那名弟子则自此继任为元炁宗新一任的掌门。
“如此说来,我与师兄只能活一个?”卫墨喃喃道。
“或者两个都血脉沸腾而死,我虽知晓这元炁宗的掌故,但究竟如何选择那最终能继承阴阳两脉功力的弟子,我便不清楚了。”容慧公主冷冷道:“真相便是如此,不知是否能全了卫大人心中的那一份情义。”
“历代掌门弟子,从小一起长大,承蒙师尊教诲家国大义,文史经略。”卫墨的声音有些颤抖,“两百多年,对于这样的宿命,难道就没人反抗么?”
“反抗,自然是有人反抗。”容慧公主突然有些可怜眼前这个英挺瘦削的男人来,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这份根植与彼此血脉之中的情义与羁绊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生一死可以说得清楚,历代掌门弟子不是没有反抗过,但元炁宗还是屹立至今,此间种种纵有情义难舍,但更多的是一份大义家国。
“说白了,元炁宗不过是皇家统摄江湖群雄的一种手段罢了,可若想领袖群伦,没有独步天下的武功修为是断然难以服众的。”当面对一个真正悲伤到痛彻心肺的人,即便是冷眼旁观的路人也难免为之动容,更何况在容慧公主的面前是这样一个充满着故事与沧桑的孤胆英雄,“历代掌门所挑选的弟子自然都是资质绝佳,可这江湖浩渺,难保不会有那种横空出世的武学奇才,纵使元炁宗的两脉心法是至高武学,也难保不会有被超越的那一日。”
“便是为了掌控江湖,我跟师兄两人便必有一场生死?”卫墨扬天长叹,“这便是所谓的轻身许国么?”
那一夜,卫墨送走了容慧公主,也将他所有的爱慕与理想埋葬在了芙蕖山庄。他不是不能接受死亡,人固有一死,但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其所,死的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