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没有等到一个适合出发的日子。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他的脚上也没有一双不露脚趾的鞋子。
他躺在一个地下监狱里,身体蜷缩着,像一个甜甜圈,大大的防寒外套被拿走了,胸前的书包还在,冰冻的水和面包也还装在里面。
半面身体因为长时间接触冰冻的地面,已经麻木了,男孩想要站起来,但是办不到。在周围安静的环境中,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时间静止,仿佛一切消散。
世界不存在了吗?
男孩以为自己死掉了。
死后的世界,确实很安宁,很放松。
但是,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传来,皮鞋坚硬的鞋底踩过冰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说话声也听得越来越清楚:
“应该不会有活着的了吧?零下四十度,连续四十八小时,没有任何能量补充。”
“去写报告吧,就说实验体全部死亡。我进去看一下。你叫处理尸体的人过来。”
“好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高大的士兵走进,一脚将男孩踢翻了过来。
男孩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抖动着,眼睛里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泽。
“哇,竟然还有一个没有死呢。哎,等一下!”士兵朝着外面大声喊道。
不久,男孩被人搬出地牢,他听见皮靴踩过雪地发出的咯吱声,然后他被搬进一面帐篷,好些人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忙乱而有序。
等到男孩恢复了力气,他看见自己手脚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身上也换了一身军绿色的衣服。他的书包,放在不远处的一张白色医用桌子上。
男孩看着从他身边经过的穿白大褂的人,那个人似乎诧异于男孩大而清澈的眼睛,停下来和男孩对视着。
“请问,”男孩艰难地张开嘴,两腮酸疼,“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黑蒙的人?”
那人淡漠地耸耸肩,摇摇头,走了过去。
男孩开始悲哀地意识到,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在所有人都忙着杀戮、忙着逃命、忙着试验新武器的世界里,他抱着的那个小小的目的,似乎是不合时宜而又可笑的。
不久,男孩被几个士兵带到一辆装甲车旁,士兵打开车门,男孩踏上了汽车,一手用力地抓着扶手,一手护着胸前的书包。书包是他刚能下床的时候,就拿回来的,里面的东西还在,他的速写本,他的画笔盒,还有那个人送的水和面包。
装甲车在茫茫旷野行驶,男孩看着窗外晃过去的雪漠风光,扭头看向身边的大兵,看了一会,问道:“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黑蒙的人?”
那人眼神呆滞,神情木然,麻木地摇了摇头。
一颗炮弹从天而降,男孩乘坐的装甲车被炸飞,除了他,无一幸免,当男孩被从火焰和浓烟中冲出来的时候,几个人急忙将他拉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飞行器。
男孩好奇地感受着事情奇怪的变化,只是在坐进新的交通工具的时候,问了身边的人一句:“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黑蒙的人?”
他得到的仍然是漠然麻木的否定。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谁也不知道黑蒙是谁,甚至人们根本不知道黑蒙是什么。
男孩住进试验室没多久,实验室就遭到了袭击,他又以俘虏的身份,被驱赶进一个临时监狱。在那里,他看到有面临第二天的处决吓得大小便失禁的成年男子,有将孩子紧紧搂进怀里的灰色眼睛的年轻妈妈,有眼神慈善平和的老人,有哇哇大哭的小孩子。
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的问题,那个他问了一路,问了两年多的问题:“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黑蒙的人?”
在阴湿寒冷,充满臭味的临时监狱呆了一晚,第二天被拉出去的时候,有人已经吓得面目扭曲,近乎疯癫了。
所有人要求横躺在马路上,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嘈杂中一个人喊道:“叫他们快点。已经没有多余的子弹用来处决犯人了,要是再磨蹭,连这个最后能死的机会也要失去了。”
在战争中,死的机会,竟然也是宝贵的。
重型装甲车迟缓地开过来,车上装着大型炮弹发射装置,喷涂了伪装色的各种炮弹,还有移动雷达,燃料罐,跟在后面的,是一辆接一辆的坦克。
这些重型军用车辆从铺满街道的人身上压过,对轮子和履带上令人作呕的脏污漠然无动于衷,简直是令人震惊的傻气。
等到所有车辆开过去的时候,男孩从脏污血腥浊臭不堪的地上站起来,先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看周围,他有点不明白,那些人让他躺在地上究竟想干什么。然后他就看到地面上横流的体液和已经化为齑粉骨肉,男孩屏住呼吸,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又竭力快速地跑向路边稍稍干净一点的地方。
他的衣服和书包,还是干净的,并没有染上太多恶心的东西。
在他急匆匆往路边跑的时候,被一个中年女人拉住搂进怀里,女人凑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不要出声,不要害怕。我们等下一起离开。”
男孩不久被女人拉往一个僻静的巷子,他们一起走着。
男孩抬起头看着这个围着厚厚的破旧围巾的女人,问道:“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黑蒙的人。”
女人低下头,看看男孩,说道:“阿姨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人。但是说不定以后我们会遇见他。你愿意跟阿姨一起走吗?”
男孩点点头。
女人将男孩带回了她临时居住的地方——一处楼房倒塌形成的废墟中。还有好多人生活在那里,生活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一个小女孩跑向女人,问道:“姑姑,找到爸爸了吗?”
女人迟疑了一下,蹲下去,双手扶住小女孩,认真的说道:“姑姑只见到天天爸爸的同事,他说,天天的爸爸在另一个城市。”
“那我们……”小女孩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的姑姑。
女人说道:“我们接下来就要去那里了。”
小女孩用力地点点头。
戴晗看着眼前的一切。
等到和女人单独呆在一起的时候,戴晗问道:“她的爸爸已经死了吧?就在今天。”
女人叹口气:“在这样令人绝望的世界,死去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我今天却没有死成。”
女人蹲下来,看着戴晗:“那是你还不应该死去。你还没到死的时候呢。你不是还有要找的人吗?你在这世界上,还有事情要做呢。活着的事情没有做好,是不能死去的。你要努力活下去呦,这样死的时候才能感到安宁和满足。”
其实,这个陌生的女人,在那场残忍的马路屠杀中,在戴晗身上看到了一种特殊的能力,她觉得,这个孩子可能是适应这个世界的,是能活下去的。
然而当时的戴晗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是看着眼前的阿姨,平静地问道:“如果没有活透彻就死去,不仅不会感受到死亡的安宁和满足,还会被塞回来重新活一次?”
女人笑了,笑着点点头。
这个可爱又可怕的谎言,或许会将这个孩子套在这个世界上,或许能让他历经艰难地活下去,也或许会让他那终将无法避免的死亡变得十分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