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魏恭帝十二月。
夜,长安城内注定是长夜无眠,城内无数全副盔甲的箭手与守卒,城外大军阵营,依旧有重兵守护,今天的长安城,所有六官与宗室的兵力,都齐聚此处,观望着宇文泰身亡后突变的西魏格局。
今天晚上,宇文泰在宇文护、宇文觉等人的陪守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受伤病重后,加上连日治疗无果,宇文泰病体缠绵、伤口溃烂不堪,从前骁勇过人、人称“匈奴儿”的宇文泰,在生命的最后,发现自己连伸出手去抚摸宇文觉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含泪道:“陀罗尼,爹本想给你打理好九州天下,修建好传承万世的龙椅,没想到天不永年,爹只能在这里撒手而去,留给你半壁江山,还有动荡不安的长安城…爹以为自己还年轻,想最后再护持我们宇文家一段时光,可此刻爹再没有力气了,陀罗尼我儿,你太年青了,爹不放心啊……”
十四岁的宇文觉伏在他胸前泣道:“爹,你放心,有统万突哥哥,有四弟、五弟,还…还有萨保也会帮我的。
我会好好读书上进,将来不辱没爹的名声,不辜负爹的期望,一统江山,让我们宇文家,终如祖先所言,成为天授神权的皇族帝室。”
宇文泰尽最后的力气展颜一笑道:“陀罗尼,你是爹的好儿子,以后记得孝顺你娘,敬重你哥哥,这世子之位,是他们俩让给你的。”
宇文觉含泪答应,宇文泰又转脸向宇文护道:“遗诏已定,我的吩咐,你要好好记住了。我死之后,你们不能穿孝服,不能发丧,派人速驰城外军营,让云凡城外守护你,一旦有人挑衅,立刻举哀发丧,持遗诏直入正阳宫,宣我遗命,立陀罗尼为太子,着手禅代,尽快登基为帝,以正名义、平乱局。”
宇文护也含泪答应,宇文泰久久凝视宇文护的脸庞道:“萨保,自你几岁来到叔父身边,十几多年了,我一直拿你当儿子看待。”
宇文护拭泪道:“侄儿知道。”
“我死之后,陀罗尼年轻,你要好好辅佐他,这周公之重,非亲非故的人担承不了,当叔叔的,就把身后事都托付给你了。”
宇文护赶紧跪下应承。宇文泰望着床前的几个子侄和近臣,长叹一声道:“武川镇的老兄弟们,个个英雄,人人豪杰,我宇文泰成也仗他们,只怕……将来败也由他们…”
宇文护问道:“请教叔父示下,如何对付六官人等?”
宇文泰叹道:“不必对付,笼络住一个独孤信,其他人不值一提,在陀罗尼登基之前,你必须对独孤信礼敬有加。”
“登基之后呢?”
宇文泰睁着眼望着他,正要说话,忽觉痰涌,连喘数声,嘴角血沫流出,一双碧蓝色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再无生气。
宇文护见情势紧急,忙看了一眼李远,李远持诏在手,立于车轼前大声道:“宣,大冢宰生前遗命!请六官诸将听令!”
赵贵昂然不理,怒道:“宇文大冢宰已故,依朝廷六官礼制,我就是接位的大冢宰,宇文护,你敢不遵我号令?”
听他如此强梁对抗,宇文护的手下全都拔剑出鞘,而赵贵的亲将们也毫不退缩,同样长剑在手,两方互相怒视,眼看再有一言不投机,就是一场血战。
老于谨喝道:“赵贵,休得无礼!大冢宰虽然已故,但执政之位由世子接替,宇文护身为辅命,可代世子行执政之权,如今长安城上下,新奉宇文护号令,怎么,赵贵,你想趁丧作乱吗?”
赵贵大笑道:“奉宇文护号令?老于谨,你糊涂了吗?宇文护是什么东西?他是宇文泰的儿子吗?他是宇文家的世子吗?他不过是宇文家的一条狗,我堂堂当朝重臣、武川名将,要遵他的号令?笑话!”
老于谨铁青着脸,翻身下马,跪到宇文护的马前,行三叩九拜之礼,道:“柱国大将军、大司徒于谨,谨遵新执政大臣宇文护号令!有不从者,以乱贼处置!”
赵贵和独孤信都站着没动,大司空侯莫陈崇、大司寇李弼也犹豫着,没有上前。
于谨仰起脸,注视着独孤信,情深意切地道:“大司马,大冢宰有信给我,说如今天下之事,只能仗独孤大司马一言而定!倘若大司马认为宇文觉小儿可辅,就请大司马以礼参拜新执政宇文护,倘若大司马觉得宇文家此刻孤儿寡妇、任人宰割,也可以自己取而代之。
大冢宰说他的天下本来就是大司马授让给他的,此刻就算大司马再伸手取回,他地下有知,也决不会怪罪大司马!”
赵贵听他拿话挤对独孤信,忙喝道:“如愿,你休听这老儿花言巧语,黑獭这么多年来,让你为他攻城略地,从无停息,功高不赏,反而处处猜疑你、防范你、算计你,你若还为他卖命,到头来只能把自己葬送了。”
于谨再不说话,又向宇文护大礼跪拜道:“柱国大将军、大司徒于谨,谨遵新执政大臣宇文护号令!愿我武川镇老兄弟,能一如大冢宰生前,合力同心,心无芥蒂,共治天下,使我武川子弟忠义之名流传千古,不逊桃园结义之刘关张!”
独孤信长叹一声,虽然心知肚明,老于谨是用言语逼迫自己就范,可自己赤胆忠心,一生爱惜名声羽毛,怎么可能在宇文泰身故后立刻兴兵作乱?
赵贵不了解他,宇文泰更不了解他,他若想伸手取回此江山,何必还等到今天?
赵贵拔剑道:“如愿,你若听了这老儿之话,他日我俩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不如趁大军仍在你手,起兵除掉宇文家!宇文家的权位取自拓跋皇家,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匡扶魏室、重振朝纲,才是你我臣子之责!”
独孤信目光炯炯,举手向身后诸将示意道:“三军听令!”
“有!”他身后的街巷、城头处,各部府兵齐声答应。
府兵们大多出自荆州军、秦州军,本来就是独孤信旧部,更何况独孤信是天下大司马,虎符在手,可调动全军。
独孤信拔剑出鞘,猛然断去赵贵的剑身,然后弃剑于雪地,伏在宇文护面前跪拜道:“今柱国大将军、大司马独孤信,谨遵新执政大臣宇文护号令!三军同听号令,有不服者,以乱贼处置!”
大司空侯莫陈崇、大司寇李弼见事已至此,也跟在独孤信身后,缓缓跪了下来,城头巷尾的将士们都跟着独孤信一同跪下领命,高喝道:“谨遵新执政大臣宇文护号令!”
赵贵无奈仰天长叹道:“如愿,天予不取,必遭天谴!这江山帝位,分明就在你指掌之中,你让了宇文泰,又让宇文觉,还要让给宇文护,宁可屈居臣属,也不愿自污名声。好,好,好!我年纪已老,死不足惜,你就亲眼看着,你信任了一辈子的老兄弟,会怎么样防你害你灭你!”
“我堂堂武川镇独孤家,镇守边关六世,祖祖辈辈名震北州,铁血丹心,以忠义扬名,宁为守义而死,不为叛主而荣,三军听令,如再有不遵号令者,即刻拿下!”独孤信一张俊脸上睚眦尽裂,怒不可遏。
赵贵沮丧地弃去手中长剑的剑柄,跪伏于地。
尚书左仆射李远展开宇文泰留下的遗命,大声念道:“六官听令,升大宗伯赵贵为大冢宰,封楚国公;升大司徒于谨为大宗伯,封燕国公;升大司马独孤信为大司徒,封赵国公;拜宇文护为大司马,封晋国公…请大司马独孤信交虎符于宇文护。”
虽然独孤信不愿多想,但也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的虎符一交出去,也就是彻底地交出了自己二十万秦州军,交出了自己的命运。
他身后杨忠等将领仍等着他号令,当着众人,独孤信毫不犹豫地取出虎符,双手举过头顶。
宇文护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独孤信手里夺走了这块铜制调兵虎符,加上宇文泰给他的那块虎符,此刻的宇文护,已可统帅调动大魏三十万军马,而此时的长安城,表面上终于平静下来,似乎又回到了宇文家手中。
话说是宇文泰发丧之日,触目所及是漫天的白色,宇文护扶灵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宇文毓、宇文觉和宇文邕三兄弟,阴沉的天也昭示着众人忐忑的心情,风呼呼地刮着,渐渐下起了小雨,宇文护目送着叔父的棺椁渐渐消失地宫之中,石门落下,属于他叔父的时代过去了,而属于他的要他自己去开启。
从成陵回到太师府的路程仿佛比去时还要漫长,宇文护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风雨交加。雨越下越大,狂风裹挟着密布的乌云,连绵不断的雨珠狠狠地砸落到了地上,风声交杂着雨声,宇文护从车上下来,拒绝了仆人递过来的伞,“叔父为西魏为宇文家挡了这么多年的雨,如今头上的伞没了,我便只能直面风雨。”就这样在雨中步行穿过中庭,直抵书房。
“主上,你就甘心将到手的权位拱手相让?”歌舒问道。
“不甘心又如何,如今我们只能尽快利用叔父余威行禅代之事,如若不然,恐怕八大国柱是不会同意的,搞不好会万劫不复。”宇文护坦然道。
歌舒看着他,“元廊禅位迫在眉睫,我们恐怕要提前准备了。”
“那是自然,”宇文护转而对尉迟纲道:“过几日袭爵之后,让他写三份禅位诏书。”顿了顿,宇文护仍觉得夜长梦多,再度改口:“不,封锁宫城,后天就让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