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层的装饰要比楼下更加精致,果然是谁有能力谁有饭吃。我们向三楼楼梯口守着的两个小厮出示了手里的木牌,他们便让我们过去。
楼梯口对着的这间最大的屋子叫“枫墨堂”,它旁边的叫“山水间”,还真是挺有个性。
“恭喜两位客人”,一旁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子,“这是半月来第一次有人来到三楼,暮眠公子更是至今还未遇到对手,若能与姑娘切磋一番,荣幸之至。”
我看了白逸尘一眼,“我先进去了。”
他点点头,往那“山水间”而去。方才的女子替我推开枫墨堂的门,我也走了进去。
方才在楼下的泠书堂,里面香气宜人,十分雅致,清倌亦是知书达理。我想这楼上应该也是充满书卷气,结果进去以后,我着实意外。这间屋子足比楼下的大了一倍,但是我一幅字画都没看见,反倒是里面花鸟鱼虫一应俱全,里面只有个年轻男子拿着酒壶站在鱼缸前,一边喝一边在那逗鱼。
在他书桌旁边的地上,随意的堆了一堆上好的宣纸,有的写了字,有的什么也没写。还有几幅价格不菲的名人字画,也被他随意丢在地上。右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卷轴,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画。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山峰,余下大部分的都是空白。
“暮眠公子”,那位姑娘开口,“这位姑娘是来与您切磋书法的。”
闻言,这个唤做暮眠的人回头看了我一眼,颇有点意外,“哦?是吗?姑娘是来切磋的?”
“不然呢?”我道。
他笑了笑,“我已经许久不曾遇到对手了,希望姑娘不要让我失望。”
“失望不失望的,比过就知道了。”我道。
“好。”他道。“请坐。”
我走到另一张书桌前坐下,那姑娘过来替我铺纸研墨,之后便站在了门口。“两位可以开始了。”
我看向暮眠,“我们写什么?”
“随意。想到什么便写什么。”说完,他便动笔开始写了。观他右手行云流水,左手竟还执着酒壶喝酒。看他书桌旁散落的纸上,那些字都极为潇洒漂亮。他的书法水平要远高于楼下的那位姑娘。
既然已经到了三楼,输赢已经不重要。但他的笔风颇得我意。这样的高手,若不好好切磋一下,确实可惜了。
于是我也动笔,书法无外乎笔法、结构、运笔,我喜欢看着笔在纸上划过留下墨迹的痕迹,因为在这样的时刻,我的心境也会澄明清静许多。
既然我用的瘦金体,那我就写千字文吧。这暮眠的水平必然是要高于楼下的苏兮,我得全力以赴。而这千字文是我练习最多的,那就写一段它: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我心无旁骛,只顾着写字,一时间连时间都忘了,连那暮眠什么时候走到我旁边都没注意到,直到写完抬头的时候才看见。我诧异的看着他,“公子写完了?”
他点点头,从身后拿过一张纸递给我,紧接着就拾起我面前的纸,认真去看了。
我看着他的字,他写的是苏轼的水调歌头,用的也是行书,但水平要比楼下的苏兮姑娘高出一筹。他的笔法肉丰骨劲,跌宕自然,自有一股汪洋浩荡之息。这种笔风,已得苏轼之精髓。就像其渊博的学识一样,神龙变化而不可测。
暮眠开口,“瘦金体是一种极具个性的字体,姑娘选择这样的字体,应该不仅仅是因为它漂亮吧?”
我笑了笑,选择这个字体并不仅仅是因为它本身好看,它对我来说也自然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公子的字重在写意,又寄情于信手所书之点画,想必追求的是有意无法吧?”
所谓有意无法,便是追求个性而忽略法度的意思。苏轼的字,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
“不错。”他笑道。“苏轼曾言,“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书为心画,就应该随意而为,何必要被世俗法度约束?”
“不愧是醉梦楼的魁首,佩服。”我道。
“姑娘过奖”,他道,“这一段千字文的水平已是登峰造极。笔法洒脱,一气呵成,可见姑娘运笔时气定神闲的心境。”
“那公子”,门口的姑娘开口,“我这便将您和这位姑娘的作品送到楼下,由楼内的客人和清倌共同评判胜负。”
“不用了。”我与暮眠同时开口。
说完,我们看向彼此,他先一步开口,“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输赢并不重要,姑娘觉得如何?”
“甚好。”我道。
“既然两位达成一致,自然遵从二位的想法。不过两位的字都是上品佳作,还请让我展示出去,以供其他清倌和客人观摩学习。”那女子道。
“随意吧。”暮眠挥了挥手,转身又在书桌上铺了一张纸。
那姑娘便拿起我们写完的纸转身走了出去。
“姑娘”,他拿起我的笔,“可否再写一幅?”
“为何?”我不解的看着他。
“姑娘方才所写为方寸小字,而瘦金字体的大字别有一番韵味,不知可否有幸见识?”
“不错,大字的瘦金体运笔更加畅快淋漓,且锋芒毕露,富有傲骨之气,如同切金断玉一般。”
“所以请姑娘务必留下墨宝。”
我笑了一下,“那好,见笑了。”我接过他手里的笔,坐在书桌前,然后闭上了眼睛,写了八个字。我常年闭眼画符,靠的是心,一笔一画皆在心中。我的字有如今的水平,也和此有很大关系。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暮眠道。“果然是好字。”
我睁开眼睛看向他,其实他的字写得是真的好,并不是我在恭维他。今日我本是要探这醉梦楼的虚实,但遇此书法圣手,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其实他方才那一篇水调歌头若认真去写的话,我的千字文未必是他的对手。只是占了字体本身的便宜,而且正好对了他的风格罢了。
他今日所写之字已有苏东坡汪洋浩荡之气,但他行笔之间潇洒飘逸,犹如行云流水,仿佛跳脱红尘俗世,大千世界任其遨游。这何尝又不是我所向往呢?
“承让了。”我起身道。
“姑娘太过自谦”,他笑道,“这字好便是好,暮眠从不说假话。”
我笑了一下,“字如其人,公子字迹潇洒,自然不是满口谎话之人。”
“还未请教姑娘姓名,不知该如何称呼?”
“莫轻尘。”
“那不知这‘轻尘’二字又是哪两字?”
“轻若尘埃。”
“尘轻如是,但加了一个“莫”字,又别有深意,果然是好名字。”
有没有深意我不知道,反正是我爹起的,要是有机会我肯定问一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