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澄没由来地感觉到有些不安。
按道理来说，陈揽月应该不会真的翻他手机才对，可他的眼皮子就是跳个不停，从厕所出来后，也不管到底是不是女厕所，直接朝着陈揽月冲去了。
谁知刚冲到门口，就对上陈揽月冷冷的目光，他的一颗心登时高高悬起。
感觉，完蛋了。
两人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隔着扇门对峙，片刻后，还是谢景澄硬着头皮上去，朝着她道：“揽月姐，我的手机。”
陈揽月将电话还给他，眉头一直紧锁着，盯了他许久，突然开口：“谢景澄。”
正要把手机接过来的谢景澄被这语气吓得手一抖，差点没拿稳给摔了。
陈揽月踏前一步，平视着他的眸子：“我问你，你当时为什么要去考建筑？”
谢景澄要学建筑这件事，当时在家里面其实闹得很大。
因为家里有位名声显赫的艺术家，绘画这样的事情，放在谢景澄身上就不仅仅是兴趣爱好这么简单，所有人都希望他能达到“筑梦大师”全明子老师那样的成就，于是从小就给他施加了很多压力。
其他的不管，但画画一定要画得最好。
还好他是有天赋的人，在成长的过程中能少了很多因为画不好而获得的严厉的惩罚。
但是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叛逆的小孩，乖巧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谁也猜不透的心，因为他九窍玲珑，所以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真正在想什么。
当他提出考研究生要考建筑的时候，遭到了家里所有人的强烈反对，他现在有名气，有能力，为什么要去接触那么枯燥无味的行业？为什么不继续将创作进行到底？
为此，谢景澄还差点被打，最后还是陈揽月护着他，将他拖到角落，忍着怒气问他：“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学建筑？”
谢景澄当时说的是：“可以当个学霸人设，更何况艺术不分家啊。”
好吧，艺术不分家，你记住你的话，只要不耽误画画，我让你去学。
陈揽月是最先冷静下来的，跟家里所有反对他的人都进行了沟通，能松口的人，她便好好说，不能松口的人，她直接和对方大吵一架，然后把谢景澄踹出了门，让他滚学校去。
他答应过的，要好好画画的。
但是现在是怎么回事？自从谢景澄考上建筑系的研究生后，陈揽月就越发明显地感觉到他拖稿严重，甚至有时候给人一种立马就要放弃画画的感觉。
这也就算了，陈揽月一直紧紧逼着他，不会让他就这么跑掉。
但是“明亦”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这个人不就是当初引谢景澄去学建筑的那个人吗？
什么学霸人设，什么艺术不分家？说到底还是为了个女人，还是个比他大这么多的女人，而且还是个自带晦气的女人！
陈揽月真的是要气疯了，她想到自己那时候这么拼命护着他，帮他说服家里人让他能考上建筑，再想到他现在居然如此欺瞒自己，那股火气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蹿上了脑海，几乎就要让她理智失控！
她只能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让自己保持一丝清醒，眼里的戾气却几乎要将她整个瞳孔吞没了，一步步地紧逼着谢景澄，问道：“你到底为什么去学建筑？”
谢景澄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突然就明白过来，平静地倒退了几步。
“揽月姐。”他尽量用冷静的语气道，“我不是……”
不是什么？说不上来，因为好像她猜测的，都是。
“你喜欢她。”陈揽月用笃定的语气道。
谢景澄眼眸微垂，不说话了。
他就算什么都不说，这态度也足以说明问题了，陈揽月只听得“嗡”的一声震响，脑海里面一根弦似是刹那间崩断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气急败坏地跺脚道：“你喜欢谁不好？你喜欢你导师！她比你大那么多！”
“不多。”谢景澄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只比我大五岁。”
“可是她让你几乎放弃了画画！”陈揽月终于忍无可忍，“这才是关键你明白了吗？你什么都能放弃，但是画画不能！”
“我不是不想画画……”谢景澄难得地想解释。
“那你是想做什么？”陈揽月正在气头上，说话愈发的口无遮拦，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语气中像是带着倒刺，“你是不是因为学建筑，就不想画画了？
“你现在拖稿越来越严重，是不是因为心已经不在这上面了？
“听缇萦说你根本连概念设计都不想做，一直想做结构，不就是想彻底脱离绘画了？”
她越说越生气，最后这句话差点将谢景澄逼到角落里面去：“这些也就算了，你知道不知道她现在名声有多臭！谢景澄，你敢和她沾上关系……”
“陈揽月！”谢景澄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瞬间如有凌厉的风雪刮骨，陈揽月被他这语调截断了话，后面的语句再也吐不出来。
四周有着片刻的安静。
“不许你说她。”谢景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凉得近乎陌生，“你听到了吗？”
陈揽月只觉得浑身僵硬，望着他那压抑着戾气的眸子，好久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紧绷的肩膀慢慢地垮了下来，微微松开了手，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几乎都要被掐烂了。
“对不起。”陈揽月轻声道，“刚才的问题，你回答我。”
她想要的，也不过是他“不会放弃”这么一句话而已。
然而谢景澄却没给她想要的回答，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陈揽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觉得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字字带刺，她怕自己会再伤害他，沉默半晌，索性只挑了个无伤大雅的说了：“学建筑的时候，别想着去学什么结构设计，好好学概念，别把老本行丢了。”
“我不想学概念。”谢景澄道。
家里的人越是逼他，他就越是不想再沾和画画有关的东西。
“我都答应你学建筑了你还要怎么样？”陈揽月拧着眉头，“而且我觉得你现在的导师也不好。她一个做结构的，凭什么教你做概念？你早该换个导师了。”
“我不换。”谢景澄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淡。
“谢景澄！”这种语气终于刺激得陈揽月忍不住怒火，抬手“啪”的一下给了谢景澄一巴掌，骂道，“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一个做结构的能教你什么概念！色令智昏，你长点心好吗？”
她打这下跟前面的事情完全没关系，只是长姐教训弟弟的方式，但这一巴掌下去，她还没等到谢景澄有什么反应，突然听到高跟鞋“噔”的一下在门口顿住。
陈揽月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影立马就从外面冲了过来，早就没了平时那股子清高冷艳，一把将谢景澄护在背后，冲着陈揽月怒道：“你干什么！”
谢景澄听到这声音，微微一愣。
明亦？
陈揽月没想到，她正在讨论的当事人会直接出现在她面前，伸手就要把谢景澄揪出来：“我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给我让开！”
明亦本来急冲冲地跑过来，一路担惊受怕就够久的了，结果一来看到谢景澄被打，整个人直接就炸了，听到陈揽月这么说，怒气登时涌上来：“你再把手伸过来试试？”
陈揽月被她这话气得笑出了声，更要去揪谢景澄了：“我不仅要伸手，我还要打他！你谁啊你，你有资格管我吗？”
“我是谁？”明亦没想到她还真敢，狠狠抓住她的手腕，怒不可遏，“我是她姐！”
谢景澄的手搁在明亦的胳膊上，本来还想将她拉回来的，听到她这话，登时一僵，呆呆地抬起头来。
陈揽月知道她现在和谢景澄关系不自然，本来想激她的，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她突然连气都不生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是他姐？”
明亦皱着眉头，正要说话，却听陈揽月又问了句：“那我是他什么？”
“……”明亦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陈揽月这个问话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她隐约像是明白了什么，带着点迟疑，问道：“那……你是什么？”
“我是她姐。”陈揽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表姐，亲表姐。”
明亦听到她强调的最后那几个字，突然觉得腿上一软，差点跪了。
好像，有点尴尬。
她都管到别人的家事了，还这么理直气壮！
半晌，明亦僵硬着脸，缓缓地往后退了一步，带着微弱的气势道：“那也不能打人啊……”
陈揽月：“……”
明亦别过脑袋，抿着嘴没去看她。
场面一时有些安静，最后还是谢景澄往前面走了一步，好像被打的人完全不是自己似的，状若无事地将明亦从自己的面前拉到自己的背后，淡淡看着陈揽月：“你不要欺负她。”
“我欺负她？”陈揽月冷笑出声：“你也不看看刚刚蹬鼻子上脸的是谁？”
“陈揽月。”谢景澄平视着她。
他这是今天第二次这么叫她，换做从前，就算他心里有火，也不会这么直接的。
如今他这样做了，那他就是真的生气了。
陈揽月默然看着他，眼里复杂交织，好久后才闭了闭眼，认命似的看着明亦：“你过来。”
明亦有些理亏，僵了半晌，还是走了过去。
谢景澄在后面将她的胳膊一把拉住，目光幽深。
陈揽月立马就蹙起了眉头：“你怕什么？我打你是因为你是我弟弟，她跟我什么关系？我难道还会打她不成？”
明亦跟陈揽月比起来，端的是架子和面子，从不动手，的确不太好反抗。但若陈揽月真想打她，刚才就应该动手了，也不至于等到现在。
谢景澄却死活不肯让明亦出去，一直盯着陈揽月的眼睛。
她从未被谢景澄用这样的目光看过，陈揽月突然觉得有些疲惫：“谢景澄，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只是说几句话而已。”
她还不够纵容他吗？
他喜欢的东西，她什么时候又真正的逼过他放弃？
明亦这个时候，突然就很能理解陈揽月的心情。
她感觉到身边的小孩，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掌越发滚烫和用力，心里慢慢地没了火气，叹息一声，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用难得温和的语气道：“松手，乖。”
纤细的手指在他的耳垂处只停留了瞬间，却让谢景澄登时僵了僵，手也松了下来。
他回头看着明亦，一双眼睛没有了刚才的戾气，反而有些湿漉漉的，无辜而委屈，像是林中的小鹿。
明亦的心在此刻变得不可思议的柔软，将谢景澄的手拿开，然后走了出去。
她觉得吧，对陈揽月理解归理解，但是气势不能输，于是走到陈揽月面前的时候，恢复了平时那股子高傲冷艳，抱着手臂道：“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陈揽月不想在谢景澄面前说，直接走了出去，明亦跟在她的后面，直到走出很远，才听到她淡淡地道：“其实也没什么事。”
陈揽月停下，回过头来，继续说：“只是收好你自己的心思，别去祸害别人家小孩。”
什么叫收好自己的心思，别去祸害别人家小孩？
明亦的那点理解荡然无存，差点笑了出来：“我对谢景澄怎么了？”
“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陈揽月平静地看着她，“非要我说明？”
明亦眸子一暗，竟是回答不上来。
她这么急着跑过来，这么护着谢景澄，那点小心思，难道还不是昭然若揭吗？
陈揽月当了这么多年的主编，成天跑东跑西跟人打交道，如明亦这般的人，她一眼便看透了，此时看到她沉默，便愈发的笃定，转身，继续往外走：“你是她的导师，你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他好。”
眼见着她就要消失在甬道的那头，明亦突然出声问道：“若我不是他导师呢？”
陈揽月顿了顿脚步，似乎是想说什么。
片刻后，她什么都没说，而是直接离开了。
明亦目送着她，许久，只觉得一股厌倦从心底涌了上来，那些从前自己从没考虑过却又格外危险的事情，伴随着刚才陈揽月骂谢景澄的话，就这样久久地在她脑海里面盘旋着：
“这些也就算了，你知道不知道她现在名声有多臭？
“她一个做结构的，凭什么教你做概念？你早该换个导师了。
“色令智昏，你长点心好吗……”
没错，其实她来的比谢景澄想象的还要早。
陈揽月说话虽然难听，但是每句属实，她现在的处境就是很艰难，流言缠身，因为常年在国外，在国内也没有太多的资源，能给谢景澄的真的有限。
这就算了，她还对他存着其他的心思，若让人知道，该让他怎么去面对其他人的目光呢？难道让他变得跟自己一样吗？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背靠着墙，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会这么丧？”有低笑突然在背后响起。
明亦一惊，急忙回身，这才发现自己背靠着的墙壁正好是个拐角，而拐角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女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如果谢景澄在这里，肯定能认出来她就是自己刚才在厕所遇到的那位。
明亦看到她，脸色都变了，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走了上去，一把将她拉到角落，狠狠地皱着眉头：“赵繁星！”
赵繁星眼见着她一副要打人的样子，反倒笑了起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好久不见，阿亦。”
好久不见你妹啊！
明亦真的是烦透她了，在国外黏着她不放，想尽办法整她不说，把她逼回国还不放过她？
“你到底要干什么？”明亦的语气带着难抑的戾气。
“就回来看看你。”赵繁星微笑道，“不行吗？”
明亦信她就有个鬼了！
“你好好说话。”明亦冷冷地看着她，“没事就给我滚回去。”
“那不行啊。”赵繁星看到她发丝垂落了一些在脸颊上，习惯性地伸手要给她拂一下，却被明亦一把将手腕抓住。
她只能叹了口气，继续道：“说实话，我们现在的事务所挺缺人的，尤其是做概念设计的，我回国来找点新鲜血液回去还不行吗？”
明亦瞳孔微微一缩：“你不许动他！”
“怎么说得我跟什么吃人的怪兽似的。”赵繁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同意不同意，还是要看他怎么说，毕竟如果他想出国发展，你也不能阻拦他不是？”
明亦瞬间只觉得有股血液翻滚了上来，气得她整个胸腔都烧了起来，盯着赵繁星的眼睛，声音陌生压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你自己去问他啊。”赵繁星说完，还眨着眼补了句：“他真的挺可爱，难怪你喜欢。”
明亦的脑海中，某根弦仿佛“嗡”的一声断开。
陈揽月看出来就算了，连赵繁星都能看出来。
她喜欢他这件事，难道真的就这么明显？
眼见着明亦僵硬在地，赵繁星心里真的是愉悦极了，含笑望了她半晌，忽地又忍不住，捂着嘴低笑出声来，然后推开明亦，往外面走去，用极轻的声音道：“真是，不仅连做设计都被我比下去，现在连这种小错都犯，你呀，越活越回去了……”
她今天来说这些话，完全就是为了刺激明亦来的。
明亦觉得，她大概没有见到谢景澄，刚才那番话都是为了气她胡说的。
但是明知可能是假的，她仍然觉得浑身冰凉，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些念头，比刚才陈揽月带给她的冲击更甚：
怎么办？怎么办？
她真的不够强，不能给谢景澄最好的东西。
如果他真的被别人挖走了怎么办？
如果他离开了怎么办？
如果自己在这种身份上喜欢上他，被人知道了又该怎么办？
她越想，越是觉得心头窒息，连赵繁星离开都没有力气阻拦，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就算当时被逼着离开事务所的时候，她都只是生气，从来没有过这种绝望，好像做什么都没有用。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亦深深地吸了口气，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闭着眼从墙壁边上站起来。
不管怎么样，她不可能就此放弃。
不论是从前在谢景澄面前夸下海口要将他培养为极负盛名的建筑师也好，还是感情也好。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