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回府的第四日早膳过后,尹早正在后院劈柴,突觉脊背一凉,下意识回头一看,果然就看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这四天里,晋王经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尹早的周围。这一反常举动弄得整个后院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有些平时喜欢躲懒偷食的主儿,不得不强行打起精神,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抓个现行。而到了晚上,众人白天积攒的种种不满便如洪水一样淹没了尹早。尹早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临睡前自己的褥子被“不小心”弄湿了。
然而饶是尹早不想面对,可她还是扔下斧子,走到了晋王面前,刚准备欠身行礼问安,肩膀就被晋王按住了:“别动!”尹早一脸戒备地看着晋王慢慢靠近的脸。晋王仔细又认真地检视了一番尹早的脸,这的确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可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呢?难道是——易容术?想到这,晋王眼神一冷,抬手就往尹早耳颈处探去!
尹早突觉颈部一凉,等反应过来,一股怒火直冲顶上!下一刻便恶狠狠地打开了晋王的手:“哎你干什么呢!”话刚出口,尹早便觉肩膀一阵剧痛,只见晋王眸光森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说道:“说!你究竟是谁!”尹早吃痛地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语气也凶不起来了,她结结巴巴地说:“还…还能是谁?我…我就是我啊。”闻言晋王猛然推开了尹早,斥喝道:“撒谎!你们都在撒谎!”你们?尹早糊涂了,刚想细问,却听见晋王喃喃自语道:“若真的是你,为何近来总是仿佛一副初次见到我的样子?为何不像从前那般与我亲近了?”
听到这儿,尹早终于明白这几日晋王的反常了。原来症结在穿越者本人这里啊!理论上来说,尹早应该属于魂穿,她拥有着21世纪的所有记忆,但这具肉身原有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现代尹早寄居其中的这名十六岁神秘少女,似乎除了名字,没有一处与自己重合。这三个多月来,尹早费了不少力气搜集有关自身的信息,意图尽量弥合穿越后性格习惯行为等方面的种种反差。可是碍于坏境和谨慎的性格,尹早收获极小。她后来想出的唯一方法就是尽量少说话或不说话,万不得已便推说自己之前逃跑摔破了后脑勺,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借口虽然烂,但这三个多月里的确帮尹早省去了不少麻烦,直到晋王归来———
从晋王的表述来看,以前的尹早和他大概是非常亲近的。但究竟有多亲近,是哪一种亲近,青梅竹马?生死之交?王婶告诉尹早她是七岁那年入的府,彼时晋王十三岁。如今九年过去了,这九年里两人之又间有过怎样的过往?对此,王婶除了一句“只记得那时你总爱往王府花园跑,一呆就是一整天”之外,什么都没有说。
思前想后,尹早心一横便打算实话实说,可刚对上晋王的眼睛,顿时就怂了:“王爷,小人不是很明白您方才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证明‘我就是我‘,但后院的大家伙儿都可以证明,您眼前的这个尹早就是本尊。只是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些状况,导致小人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晋王闻言一语未发,似乎在咀嚼尹早此话的真假。尹早赶紧趁热打铁:“呃不过,这失忆应该只是暂时的,过段时间说不定小人就全想起来了呢!”拜托拜托,就让我这借口通过吧!尹早紧张兮兮地搓着手眼含渴求地望向晋王。
兴许是尹早的祈求真的起了作用,晋王紧绷的神情先是一滞,而后竟渐渐松弛下来,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可还记得幼时如何称呼本王吗?”预感到答“不记得”会被凶,尹早吞了吞口水后,无声地摇了摇头。尽管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亲耳听到后,仍不免心中一阵刺痛。“阿修…”留下这句轻飘飘的话之后,晋王便一脸黯然地离开了。阿修?尹早得知“之前”的自己竟能直呼晋王本名,非常惊讶。可既然关系好到能直呼其名,为何“自己”还是个烧火工呢?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目前的处境可是连看月亮都不被允许啊!奇怪,太奇怪了!这丫头还藏着多少秘密啊!尹早一边想一边不禁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果然两个川字,唉!
好不容易劈完柴,尹早将木料一根根搬到了柴房,认真码好后刚站直腰准备喘口气,柴房的另一扇门便被踢开了。只见一容貌艳丽,满身罗绮的婢女气势汹汹冲进房内,杏眼一瞪,纤手往尹早的方向一指,吼道:“喂!你!烧火的!”尹早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并未搭话。蛮婢女见尹早竟然无视自己,气得脱下绣花鞋就往尹早掷了过去,不料却被对面人轻松躲过。“玉珑姐姐这是怎么了,好大的火气啊!”尹早一面塞紧裤腰一面施施然走近名叫“玉珑”的婢女,据说她是侧妃娘娘的陪嫁丫鬟,进府后便一直贴身侍奉侧妃贺月儿。平日里的玉珑还是比较和颜悦色的,虽言语间难免有些盛气凌人,但总的来说对待尹早王婶他们这些杂役也还不错——除非侧妃娘娘发难。只是不知今天侧妃娘娘又吃错了哪幅药呢?
“侧妃娘娘的蚕服到哪里去了!王婶说昨日是你晾晒收叠的衣服!”玉珑的火药味依然很浓,尹早挠了挠头回道:“昨日衣服晒干后,我便一件不落地抱去熏衣房了,姐姐去那里找过了吗?”玉珑愣了一下,尹早一见便知她并未去熏衣房,而是直奔自己这里找茬了。好在玉珑似乎真的很急,一听可能在他处,捡起绣鞋就要往外冲,却被尹早一把拉住:“哎别走啊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一上来就对我拳打脚踢呢!”玉珑想甩开尹早,不料尹早握得更紧了,且一个切身挡住了玉珑的去路。玉珑见状,急得跳了起来:“你!你赶紧让开!要是耽误了侧妃娘娘庆贺无双公主芳辰,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说罢猛地推开尹早便向熏衣房的方向跑去。
无双公主?尹早想起来了:哦,是了!晋王的亲妹妹,也是三位公主里最受高长璘宠爱的一个,半年前刚与卫国公独子、车骑将军贺崇明订下婚约,婚期听王婶说似乎是在两月之后。“哎呀无双公主那个美呀,跟天上的仙娥似的!”王婶一边摘菜一边慨叹不已。尹早默默地抹掉脸上喷溅的淘米水后,又往灶内扔了一块木头:“你怎么知道她美得跟仙娥似的?你亲眼瞧见过呀?”“那当然!”王婶一脸骄傲地昂起脸回答。尹早笑问:“什么时候啊?”王婶神秘一笑道:“哼,不告诉你。”尹早“切”了一声后,挎着空了的竹篓就往外走,结果“咣唧”又撞到了一堵人墙上。抬头一看,尹早乐了,竟然又是高一二!
高一二黑脸膛涨得通红,挠着头道:“小、小兄弟又是你啊!”尹早“哈哈”一笑,也忘了礼数,抬手就拍了拍高一二的肩道:“高将军与我真的好有缘分啊!怎么,这回该不会又是来找我的吧?”高一二憨厚一笑,回道:“正是、正是!这是此次赴宴你要穿的衣物。”说完从背后解下了一个包袱递到了尹早手中。“赴宴?”尹早一脸茫然地接过包袱,从露出来的一角布料来看,似乎是一件金色絮衣。“王爷稍后启程去宫中庆贺无双公主芳辰,你是此次外出的贴身护卫之一。”说着,高一二又从腰间卸下一柄黑不溜秋的短剑塞进了尹早的手里:“还有这柄‘重黎’,王爷让我物归原主。”重黎?物归原主?尹早摸着磨损严重的剑鞘,脑中的问号更多了。“半个时辰后,王府正门处集合待命。”言罢,高一二便拱手告辞了,没给尹早一秒问话机会。倒是王婶扇着蒲扇从厨房里晃出来漫不经心地接了句:“嚯!这不是你七岁时带来的那把破剑么?当初弄丢了,你可是哭了整整三天三夜呢!”
尹早用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服,犹豫了三秒钟左右,又抓起了扔在床铺内侧的那柄黑不溜秋的短剑‘重黎’。既然是做贴身护卫,不带剑总归有些不像话吧?府门外,高一二正准备清点随扈,尹早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并高声喊了句“高将军!”,声音之大,登时引来了刚走到府门口的晋王的注意。高一二牵过一匹马,示意尹早骑上去。尹早绞尽脑汁搜刮着曾在电视里看到的上马动作,一双手迟迟不敢接过缰绳。高一二看出了尹早的胆怯和生疏,说实话他真的不明白王爷缘何要找一个孱弱又不懂武功的烧火工来当贴身护卫,可既然王爷坚持,自己又有何资格置喙?
念及此,高一二叹了一口气。他走到尹早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尹早原本还暗淡无光的表情在听完高一二的话后登时点亮了:“真的可以吗将军!”高一二点了点头,转身对已骑上马的另八名侍卫做了个指令后,抬腿翻上了方才指派给尹早的那匹高大黑马。尹早激动地扬起脸,正准备把手递给高一二,好让他拉自己上去,却听得身后一声暴吼:“且慢!”
晋王这突如其来的怒吼让众人随之一抖,高一二见晋王不知何时竟出现在府门外,即刻翻身下马行了个军礼,恭声道:“属下高一二拜见王爷!”晋王一脸难看地走到了二人面前,此时的尹早也随高一二单膝半跪在地上,眼睛紧张地盯着晋王的金色华靴。“你二人方才是做什么?”晋王冷冰冰开口道。高一二被问的一愣:“属下正打算拉尹兄弟上马。”“他自己不会骑吗,要你拉?!”晋王冷笑道,手往前一伸扯着尹早的前襟就把她提拉了起来。高一二被这突如其来的斥喝弄懵了,心想这么小的事儿王爷何故发这么大的火?他无言地看着晋王拉着尹早的背影,尴尬地站起身来。
尹早自从被晋王拽起来之后,便一直处于当机状态,直到晋王一路扯着她并把她塞到一辆马车里,她方才缓过劲来。晋王刚放下车帘,便感到后背一阵罡风袭来!敏锐地判断出来袭的方向,下一刻他就抓住了尹早横踢过来的脚踝!尹早尴尬地看着自己被架在半空中的腿,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瞠目结舌道:“你你你你干什么!快快快放开!”晋王似是很乐见尹早这幅羞愤的表情,握着细细脚踝的手暗暗又加了两成力度。隔着一层布袜,尹早都能感觉到晋王掌心的滚烫,和自己马上要沸腾的脸皮!“你怎么脸红得跟个女儿家似的!”晋王终究还是不忍心,尽管惨遭暗算,他还是缓缓松开了手。摆脱束缚的尹早迅速抽回自己的腿,连滚带爬地缩到了马车的角落里。晋王见状,方才燃起的妒火登时灭了个干净,转而半戏谑半安慰道:“你这般胆小,待到了筵席之上,还不知是谁保护谁呢!”“要你管!”尹早气哼哼地扭过头去,表示不想再开启对话。闻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拂过了晋王的嘴角,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缩成了一团的瘦小身影,掀起竹帘便离开了。